电厂记忆
我是北方小城一座老电厂的小孩子。
2000年正月十五,我出生在某北方小城的一座电厂的附属医院里。
爸爸妈妈都是电厂的职员,爸爸在现场,妈妈做文职。他们七十年代出生在农村,八十年代为了逃离和摆脱而努力读书,九十年代考上中专,分配到这座电厂,端上铁饭碗,结婚,分配房子,有了我。
像我们这样父母都在电厂工作的小孩,在这里叫做“子弟”。“子弟”的既定人生路线是:读子弟小学,子弟中学,子弟高中,然后考出去读一所电力大学,再回到电厂。
现在这个年代,这种路线听起来可笑,好像是一个闭塞的回环。可是二十年前不一样的,这样的孩子很多,在国企电厂很景气的那些年,人人都为在这里出生和长大而骄傲,为有机会回到这里而骄傲。
小时候因为妈妈有严重的婆媳关系问题,我被送出来上寄宿制幼儿园,每个月回家一次。回家的车程不长只四十分钟而已,可我总是瞌睡。快到家到时候,老师会用力把我摇醒,然后指着车窗外对我说:
“醒醒! 能看到大烟囱了! 你到家啦!”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还是能想起扒在玻璃上看大烟筒由远及近的时候,得到安全感和归属感。想起来电影《钢的琴
》里面的一句台词:
“大烟囱不能拆,那是好多人回家的坐标。”
现在是9012年啦,老工业地区的国企,早就不是原来人人向往的铁饭碗了。它一点一点的在和新型能源的竞争中败下阵来,一点一点的被庞大的人口和落后的制度消耗,一点一点的在舞台上退下,像一个蹒跚的老人。
这几年老家电厂大门口的漆面刷新了好几次,从有些暗淡的深蓝刷上了亮蓝,新漆面刚刚干了些,突然在某一天下午连着墙皮剥落了一大块,暗红色赤裸裸的支棱着,一块斑秃一样。
每个电厂人看过去,都觉得心里拧着劲儿。
我和其它电厂的孩子们,也纷纷到了念大学的年纪。我学了传媒专业,有些孩子去了国外,据我所知学,学电力相关专业孩子越来越少,我的朋们里面,没有人打算回去接父母的班。
过年的时候就电厂,在楼上往厂房的方向望,一条大街上,连灯笼都没有。想起很小的时候,一到过年大家都围在厂区门口,卡车会开过来满载着米面和汤圆,职员们开着车等,家里的大人排队攀谈等着领米面粮油,孩子们在一边追逐打闹,互相比过年的衣服谁的好看。
这样的场景,消失了好多年。未来也不会再有。
去年过年爸爸提起这件事,深吸一口烟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后来一直在想,他在说是什么过去了。是说福利制度过去了吗,老国企很风光的时代过去了吗?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他是想说,国企风风光光的时候与他最好的时候相连,是那个最好的时候过去了。
我没有爸爸的感觉那么深,我看到了电厂一点点变得无力;但我深知自己没有因为它无力而想要离开它。
家永远是家,烟囱永远都是回家的坐标。
p9这张图我曾经po在朋友圈里,我在厂区瞎转悠的照片。下面有个很多年不联系的发小评论了我,她也是子弟,很早就去美国学了心理学,她只是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我明白她看懂了。
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电厂是富有的地方,它宁静安逸,于是年轻人从各地涌过来,留下来。我的青年时代,电厂不再富有,但它还是我的家。
孩子们走得再远,总会回家。
那天远在美国的发小给我发了一句话,她说:“我们电厂的孩子,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