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sic

Erotica在音乐上用一种阴暗不见光又充满生命力的姿态，扎根于深刻的自我内视和对亚文化的关怀，完成了一次伟大的性解放。但过分的坦白令当时的主流听众望而生畏，让Madonna遭受了声誉和商业上的滑坡。基于一种失望，她开始将自己扮成贝隆夫人和九十年代当代R&B歌姬，一面休养生息，一面渐渐藏起Erotica里展露的稀有又真实的性灵。到了下一次，这种性灵结合已经成了她用来包装音乐的一个空泛躯壳——Ray Of Light，号称她生涯里最艺术最神性的时刻，实则是个用来掩盖冗长又贫瘠的音乐的幌子。整个九十年代，她的商业成绩在音乐层面都让人难以置信：商业表现最好的单曲是一首旋律薄弱的成人抒情，而最大卖的专辑是她的“神性实验”，多么讽刺。 世纪交接之际，teen pop明亮的活力开始蔓延直至成为整个流行乐坛的主导。彼时42岁的Madonna十分明白，在被少男少女们掌控的乐界，得拿出十分特别的音乐而不是继续在潮流中休养。她放弃了Ray of light合作的制作人，找到了全新的合作者，在当时名不见经传的法国DJ Mirwais Ahmadzai，重构她的音乐版图。而上张专辑的商业成功以及在恋情中怀有的身孕，让她得以驻足安顿，并在平静的思绪里得到思考：从一路走来的过去到即将面对的将来，从具体而微的生活细节到社会百态、宏大的人生命题。 而这一切因素，都是构成这张伟大专辑的契机。专辑的音乐绝对配得上Music这个无视一切的标题，Madonna奋战流行乐坛近二十年积累下的对音乐的统筹力和Mirwais的前卫融合，Mirwais输入的破碎节奏、变化不定的音高还有带着酸味的bassline......这些无论如何都听上去annoying的电子废弃反应堆，在这张专辑里统统化为算法复杂的高能完全体，这绝对是场音乐制作上的革命。而她的思想沉淀，则都被安放在了广袤的西部夜空，被相遇在路上——封面的牛仔帽和汽车是对主题的一个精准概括：一张公路专辑，一趟西部之旅。 专辑开场于一场狂欢，派对上的音乐是Boogie-woogie还是acid rock我不清楚，但是在传统Disco框架被这里廉价又怪异的键盘和弦乐侵蚀完之前，bassline和鼓点的敲砸里仍然有Madonna的大同理想：Music makes the people come together. Music makes the bourgeoisie and the rebel never gonna stop. 随后我们知道，Impressive Instant是在狂欢结束后，午夜里的启程篇章。Madonna曾声称这首歌是她写过最难写的一首，从结果上看也不无道理：在宇宙尺度下，这首歌把kiss me kiss me的情欲合理化成“I like to singy singy singy, like a bird on a wingy wingy wingy”这种带着孩子般放纵的原始狂喜。Madonna在这里还原了一个宏大的视觉图景，“Cosmic systems intertwine. Astral bodies drip like wine. All of nature ebbs and flows. Comets shoot across the sky. ”的壮阔纪事，拉来了整个星空和自然一同目睹这趟旅程，“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与之相比也不过如此。而在制作上，未来主义的声音处理、吞噬状的keyboard riff和盘旋扭曲的舞蹈节奏不仅塑造了凹陷的夜空，更是“I'm in a trance”的最佳佐证。于是，在星月做伴下，汽车搭载牛仔帽向西部驶去。 一九七六年，美国文学史家Morris Dickstein在回顾刚刚过去的六十年代时写道：“所谓长大成人就是第一次产生一种无法弥补和无法挽救的感觉；我们认识到，每走一条路，就一定有许多其他的路未走，许多路永远也不会有人去走。成年的甘苦糅杂的才识总是不同于青年的冲动的激情；但是经验之路并不一定以徒劳和挫折告终，正像青年的憧憬不一定由于天真和希望一样。” 在美国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和反战思绪冲击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们，汇集了对自我本能的认同和对主流道德观的批判，这些不满和质疑聚成了轰轰烈烈的嬉皮士运动。他们用非暴力地反抗着主流秩序，头戴花束开始了向旧金山去寻找Love的路途。这次文化西行，几乎是后世公路作品的思路原型。Madonna在这种动荡和冲击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并顺利的继承了来自六十年代的反叛血液。八十年代她在享乐主义的舞池里持续输出大热单曲时，从没有停止过她对大众底线的挑拨。最高潮是Erotica，像是她青春里所有意气集大成一般的终章，并把她带入中年，挫折堆积起的痛楚消散了她的冲动，换来了经验和深沉的思考。 于是我们有了Music，这张专辑中的大多数歌曲，都令我们无法忽视包裹在电子乐里的伤痛，混杂了来自六十年代嬉皮士精神里的迷惘和不满。如果说Runaway Lover在铿锵的house节奏里注入的致幻剂还原的Bonnie And Clyde逃亡情侣形象，还留存有一些疯狂和叛逆，并延续到了Amazing——在这首快节奏摇滚里她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爱情中不顾一切，那么I Deserve It就是绝望书，原声吉他和诡异的trip hop交织的民谣，不绝如缕的电声里有荒漠般绵长的伤感。“I have no regrets, there's nothing to forget”与其说是释怀，倒不如说是疲惫的心已陷入泥地。但她的自省里仍然带着对主流观念的反抗：Nobody's Perfect堪称autotune奇迹，机械感的声音安置在低密度的trip hop节奏里，却有难以稀释的悲恸。反反复复的申明里寻找到的自我认同，在最后颗粒质感的电音搭载弦乐上升时达到最高潮。What It Feels Like For A Girl整个陷入温吞的氛围，其中的女性主义却像副歌处舒展开的明亮音色一般绚烂。 Don't Tell Me是需要单独拿出来说的单曲，它用鳞次栉比、错综复杂的键盘音效，交错前行的bassline和鼓点，把这一路所见的大千荒原里千万个views整合到一起。不同于简单的拼贴，它像是一个立体几何，听完一遍下来，有从四维视角俯瞰三维世界全角的快感。无数个Tell拼成的画面，在偏执和不羁里指向一个结论：Tell me love isn't true, It's just something that we do. 这个结论犹如晴天霹雳，宣判给这趟旅途划上句号，给当年所有寻找Love的嬉皮士们画上一个句号。 1970年10月4日，嬉皮士精神偶像，当时的摇滚巨星Janis Joplin因吸毒过量逝世，仿佛标志着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消逝。后来她的好友戴维克罗斯比回忆起那段日子，他说到：“如果你还记得六十年代发生过什么，那你根本就没从那个年代生活过。”是的，这场文化反叛以失败告终，但却从未在我们后代的印象中消失过。而对于那些曾经信仰坚定、满怀热血的嬉皮士们而言，那些时光却在幻灭感中变得模糊。回到这张专辑的尾声，Paradise (Not For Me)里深沉的弦乐勾勒出了西部的无垠广袤，在天地悠悠之间，Madonna隔着厚厚的电声留下了她的哽咽独白，独怆然而涕下。不是因为她想起什么，而是因为很多东西她都记不得了。在最后一首歌，Gone，一首原声吉他打底的民谣，她开始思考来去的意义——这一趟来去的意义，也是人生来去的意义。Gone不像是这张公路专辑的终点，因为在得出love isn't true的结论时，这一趟已经值回票价。但是Madonna总是在路上，勇敢的人们总是在路上，沉思的人们总是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