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偉文的浴室侘寂美學（上） | 音鷙 兩個偉文的浴室侘寂美學（上）
專輯The Album Part One內共有三首寫浴室的歌，黃偉文兩首《一個女人和浴室》和《（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浴室》，林夕一首《人妻的偽術》，皆由謝安琪主唱，其中《（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浴室》古天樂客串聲演。
洗浴的詞，哪個詞人沒寫過幾首呢？兩個偉文也不例外。寫浴室的歌是那樣美好，好的浴室歌聽完簡直想自閉在浴室半日。從前我喜歡兩首，一是莫文蔚《洗澡歌》，一是何韻詩《水花四濺》，隨便舉兩個段落，你就能感受到兩個填詞人截然不同的性格，對「悲傷」和「孤獨」截然不同的處理手法——一個像溫水煮蛙，把悲傷和孤獨仔細分好層次然後藏鋒，不為人道，顧影自憐；一個像抱薪救火猶恐不及，大聲反復強調「我根本沒有不開心」，以達到「暗示全世界他不開心」的目的，讓全世界都陪著孤獨和傷感，熱熱鬧鬧的才好。哪首是哪個寫的，不言自明，歡迎對號入座——
別太認真 浴裡一浸
過去的歌 重拾過氣的傷感 需要熱身
填詞的現在在何處 浸滿香薰
誰又會給幾分鐘 唱濕這一生
——《洗澡歌》
洪洪大水掩蓋地球上 如同上主清理的現場
狂潮埋沒的 從前曾是我不該拜的偶像
誰人值得一世未原諒 何來淚水多過七大洋
鯨魚還在飛 人魚還在唱 我在陪我划艇
——《水花四濺》
到了去年，二位分別填的三首浴室歌擠在同張專輯，反差大得讓人欣喜若狂。黃偉文的兩首是以浴室為佈景寫的，大概因為題目已經點名「浴室」；林夕寫的卻全是浴缸裡的浮想。本文先談黃偉文的浴室。
《一個女人和浴室》有強烈的黃偉文風格痕跡，這種寫法大概叫「時尚寫作」，他曾跟黎堅惠和梁文道在一個論壇中圍繞這個term聊過天。身為潮流作家，這份詞中他如數家珍，列出「一個女人」的好伴侶——面膜、Gin、佛羅倫斯香薰、韓劇、乳霜等一系列道具。本詞的寂寞感是在人和這些道具相處之中展開的。
A1標準的電影鏡頭開頭，往蒸汽鏡面一擦，主角浦銘心亮相了。而主角本人在鏡面看到的，是期待已久的自由人生，因為接下來，她要敷面膜、在臉上灑杜松子酒、煲韓劇、點薰衣草香薰。從前情人嫌來自佛羅倫斯的氣味太甜，沒關係，現在不僅可以肆意地用這種香薰，而且還可以在下次連休時到佛羅倫斯當地旅遊，在某座城樓下用午餐。這報復心態實在不要太「黃偉文」。
據麥浚龍的故事設定，浦銘心三十八歲離婚了，故C1寫浦銘心「再單身」，單身是什麼？似乎好多年沒見識了，可在她眼裡不過是兩個人不在一起生活罷了，沒什麼大不了。以前做蘋果批吃不完，留半件給董折，現在也就不必了。離婚後的女人終於不用被「體諒互讓」騎劫了。末句詞人將婚姻比作典當，只要交出鑽戒，就能贖回自己的一生。
副歌沿用詞人一貫的浮誇寫法，「由我一個去伴著一百支乳霜」用生活用品的龐大數量堆砌寂寞感，畫面猶如電影中一群龍套官兵包圍一個孤膽英雄。她不僅可以獨享一百支乳霜，還可以獨享一整個浴室，沒伴侶破壞美好的晚上。但到副歌下闋，「身處空間太空闊/愛的矛盾又迴響」正因自由空間擴大了，空虛的空間也會隨之擴大，明明得到解脫，卻又覺得傷感。浦銘心終於體會到，自己的人生充滿了矛盾。無論一個人生活還是兩個人生活，都無法滿足自己的無底的慾望——既渴望孤獨，又想尋覓對象。
到A2再談自由的好處，比如自己不想做飯的時候，可以燙些秋葵吃，不用顧及有誰同桌吃飯；再者，獨自報稅和拿衣服去乾洗，也很自得。但她偶爾也想起從前曾和誰共用剃刀的樂趣，也想起每天早上聽「隕石旁的天際」（譚詠麟的《愛的根源》歌詞）。
到D段，浦銘心獨自在午夜卸妝時，領悟到原來「自傷」並不因為單身，真正的悲哀是「裝快樂」，不敢承認一段關係結束給自己帶來傷害。
最後一段副歌，浦銘心再轉念一次。她看到窗外的月亮，想起了「同享」月光，此時「一個」和「一起」的辯證又浮現腦中，她想清楚了：愛情都是悲喜參半的，此刻兩種情況都不想，換句話說，「戀愛」的歷史和「單身」的現狀統統被她否定了。她害怕孤獨，但是她又知道，兩個人同住又何曾治得了孤獨呢？她此刻最想要的，原來是驅趕孤獨。
另一首浴室歌《（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浴室》裡，黃偉文做了第二個試驗，那就是在浦銘心的浴室裡放了一個男人。離婚後的浦銘心結識了新男友藍定凌——這是一個體貼細心、熱愛整理家務、有條理而寡言的男人，故事文案設定他的職業是財經新聞主持。
這首歌並沒有主副歌之分，更沒一處重唱。
他們的愛情遠沒有董折跟浦銘心那樣轟烈，第一段就說他們在浴室各做各的事情，「沒甜蜜對望」，浴缸的水怎麼放也有默契、不用溝通，到合適處，不發一言就一起跳進缸裡。洗完澡、喝完酒，一張床該睡哪邊都不用問，自動躺到那一邊。藍定凌的期望是，每年的結婚紀念日都能像今日這麼平淡。
詞人強調藍定凌講究秩序感，當他「摺起剃刀」，浦銘心也就「放下乳霜」，還道二人同處一室要講「禮讓」，暗示浦銘心可能找到了能與她保持親密距離的情人，好解決孤獨的問題。她稱他為亂世中「最穩的墻」，但她的愛情經驗裡，沒有這樣平淡的相處日子，她心裡其實也沒底。這是一項挑戰。
詞人還以「滿室鏡子/凝視我倆」故作性冷淡而溫情的描寫，跟MV裡畫面的色調非常吻合。生活雖不精彩，但這種安定是浦銘心曾想得到的。
下段古天樂接著謝安琪「陪我」句來唱，在「陪」的動作上達成一致。但再往下便分唱各自心事了，他們心裡清楚浴室裡埋藏著某個「真相」——對未來的「害怕」和「期待」。藍定凌害怕被背叛，不明白她為何解脫了前度還要自傷，不知是否還惦念著舊愛；而浦銘心則害怕要負擔十萬個這樣美好的平淡日子，像她這樣反叛的人恐懼長久的幸福。
藍定凌一句「笑婚姻不外就是苦極悶極也都一齊」，或許是以自嘲化解苦悶相處的尷尬；而浦銘心重蹈覆轍，把為董折留半件蘋果批的事情在藍定凌身上又做一遍，不禁發問這是出於責任還是約誓，其中是否真的有愛？
自卑的藍定凌認定對方「春天不是現在」，即自己不是對方真正想要的人，說破她怕被這種幸福約束，不能在花季來臨是「沐浴」。此處黃偉文把浴室推到另一層象征了，似乎要寫愛情的「溫室」。所謂「寵壞」，一半是「寵」，一半是「壞」，視乎你看重哪一邊、又對哪邊敬而遠之罷了。
浦銘心認為長期以來對著董折扮演愛妻，如同作弊；但虛偽也要花力氣，能有這份願意「為幸福而虛偽」的心意，比金婚的禮物更珍貴，誰能理解呢？到此，她已承認心裡還有前度。
藍定凌這麼貼地的人好不容易說出「願共你還有下世」這樣浪漫的話，但黃偉文卻借浦銘心的口說出一句狠話「先講這一夜/怎麼解救三個/才談下世」，這個本來橫衝直撞的女人突然理智得這麼過分，為這首歌製造第一個punchline淚點。然後，藍定凌說「待我這麼好太浪費」之後，浦銘心撂下一句「待我這麼好/太浪費」，此第二個punchline淚點。
此時，旋律行至「原來非因啞忍顯得淒涼/而是裝快樂有點牽強」，同樣的樂句，到這一篇已變成另一個故事的無奈感悟。
最後一段，浦銘心再下結論，既不想戀愛，更不想墮入三個人的戀愛，因為她一面渴望安定一面還有著某種野心，和以往困在婚姻牢籠裡一樣不甘心。
然而，藍定凌還癡癡地說，願意關上看到月亮的那扇窗。誰知道，那扇窗她自己都關了大半輩子，是真的關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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