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并非沉重的负担——格万特豪斯四重奏一提与乐队首席Frank-Michael Erben访谈
原载三联《爱乐》,埃尔本先生在贝多芬四重奏中的表现让我永志不忘
当今,历史最悠久的弦乐四重奏团,非莱比锡格万特豪斯四重奏莫属。它由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各个声部的首席所组成,延续二百年之久。这个四重奏建立时,还是贝多芬的时代,早年最著名的一提,正是门德尔松时期的乐队首席,小提琴名家费迪南德·大卫。进入20世纪后,正是该组合灌录了贝多芬《升c小调四重奏》Op.131的第一份原声录音。彼时,历史性的名家和教师,尤利乌斯·克林格尔正在其中演奏大提琴(费尔曼出其门下)。
二战后,源自格万特豪斯的辉煌,几乎成为东德室内乐艺术的基石。如今,格万特豪斯四重奏依然是特别让人高山仰止的一股力量。先前他们来到上海,通过六场音乐会,演出了贝多芬全部的弦乐四重奏。听过的人,恐怕会感到自己经历了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当今,恐怕没有比这更为技艺精湛、境界崇高的现场版全集可听了。其间,本人有幸对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第一小提琴,同时身为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首席的埃尔本先生(Frank-Michael Erben)进行了一次访谈。
张可驹(以下简称“张”):你们前一轮的三场演出我全听了。现在人们越来越少地谈论伟大性,可不能不说,你们所呈现的确实是伟大的演奏。您父亲也曾是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首席(注:Friedemann Erben,曾任大提琴首席),请问您从很早就对于格万特豪斯乐团与四重奏很熟悉了吗?
埃尔本(以下简称“埃”):是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几次乐团和四重奏的演出。当时是在议会厅演出,因为老格万特豪斯音乐厅已经在二战中被毁掉了。当然,同时我们也会听很多唱片。所以我对于格万特豪斯乐团与四重奏当时的演奏风格还是很熟悉的,我指的是20世纪60年代的风格。
张:能否请您谈谈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特点?一方面,它是最顶尖的弦乐四重奏团,另一方面,也没有任何一个四重奏能够维持如此漫长的历史。
埃:格万特豪斯四重奏能够维持如此漫长的历史,以及传统的奥秘,就在于这个组合中的四位音乐家,始终都有年龄的落差。从来都不会出现,四位提琴家都是同一代人的情况。这样的年龄层次,是有意为之的。如此一来,比较年轻的演奏者,就能从他的前辈身上学到很多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发展而言,可说是最为关键的。对一个弦乐四重奏团组合来说,声音风格的传统(sonud culture)至关重要。而这样通过几位成员的年龄落差,实践青年一代的学习与传承,就是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维持自己声音风格传统的一种哲学。单就“演奏技巧出众”来说,如今这只是一个起点。现在,能被认为是一流的四重奏组合,演奏技术都是很高的。这个时代有关技巧的要求,也逼得他们不得不如此。然而,对于声音风格的传统的表现,却让我们看到差别所在。因为,在呈现这种传统的过程中,综合了无数的因素:如何在音乐中呼吸,如何通过各样的手法来塑造音色,如何运弓等等。这方面,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拥有极为深厚的传统,格万特豪斯四重奏也一样。尤其是当你的合作者,同你的学派背景相近时,这样的传统更加容易实践。譬如,安东(注: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中提琴家,Anton Jivaev)来自美国,但他在德国学习,因此这方面就会比较贴近。当然,德国本土也有不同的学派,不能一概而论。另一个问题,自然就是很多原本在这种传统之外的演奏家,也来到了我们当中。现在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的乐手,居然包含了17个不同的国籍!想想也是有点疯狂的事。这些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音乐家,彼此贴近地坐在一起,学着以统一的风格,演出门德尔松、舒曼、勃拉姆斯,当然还有贝多芬的作品。当务之急,正是将他们的演奏导入格万特豪斯的传统来表现。不过事实上,声音风格也出现了一定的变化,无论乐队,还是四重奏中皆然。一些外来的因素也会带来改变。历代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录音,就记录了这样的变化。正如我们灌录的那套贝多芬四重奏全集,10张CD中的最后一张,就收入了一些格万特豪斯四重奏不同年代的录音(片段)。其中最为久远的,是1916年的录音,至今已有百年。然后是从50年代末,至60年代的演绎,也就是我父亲在演奏的时代。而到80年代,就是苏斯克父子同台演出的录音了。曲目都是贝多芬,时间跨度差不多有一百年,听这些录音非常有意思,因为你会发现演奏风格是如此不同。在今天,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用其中的某种风格演奏了。但毫无疑问,这些演绎都是在一个崇高的水平上。
张:您所提到的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历代演绎,我也听过其中的不少录音,深感那不仅是伟大的演奏,也是德国室内乐艺术的瑰宝之一。但这样一来,我不免有些好奇,您演奏的时候,是否会感到自己面对着那样一种深厚的传统,而有一些负担?譬如,想到自己坐在苏斯克、博瑟,甚至是门德尔松时代那位著名的首席,费迪南德·大卫坐过的位置上?
埃:不,对我来讲,这并非沉重的负担,一点也不是。因为当我们做出自己的决定,思考我们整体的诠释的时候,是完全自由的。我们仅是在前述那样的声音风格的传统之中,呈现自己的演绎。我只能这么说,我们开始展现自己的演奏艺术的起点,就是我们所进行的学习。而这样的学习,既是针对作品,也有我们在格万特豪斯的传统中所获得的东西。当我还在音乐学院的时候,我们的老师,往往也在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中演奏。譬如,上世纪80年代,我还在学琴,而博瑟先生就是我的老师之一,他是四重奏的大师。当时,我跟他学习演奏勃拉姆斯交响曲中的小提琴部分,典型的例子,自然有《第一交响曲》中,由乐队首席演奏的小提琴独奏段。他给我看一份总谱,属于格万特豪斯的馆藏资料,那是1911年使用的谱子,那还是尼基什担任指挥的时代!显然那是伟大的时期,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成员也都是名家。那份总谱让我很惊讶,因为它让我看到,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乐队的音乐表现经历了怎样的变化。而到如今,当我自己拉勃拉姆斯“第一”中的独奏段落时,我是用我自己的方式来演奏。这并不妨碍我从昔日的演奏中汲取一些想法,但我一定会将其融入我自己的音乐感受中进行表现。传统要走向未来,需要保存艺术的激情与生命力,而非单纯地重复前人所做的事。那样的话,你的演奏艺术会走向死亡,需要寻求一些不同的方式,寻求某种发展。以贝多芬的演绎为例,今天出版的乐谱,可比1911年发行的那些好多了。我昨天给上海交响乐团的乐队学校的学生上课,发现他们演奏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时,风格太浪漫化了。很多是由于乐谱版本的关系,他们并没有选择最新的版本。演绎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作品,你需要进入自由的音乐表现,同时又一定要演奏得十分精确,绝不能滑入浪漫主义的风格。因此,你要选择十分“清澈”(原文:clear)的谱子,也就是最接近作曲家原始文本的那种。一些最新的版本,如骑熊人等出版社的发行,就具有这种清澈的品质。我所听到的学生,本身都不错,也能够以开放的思维进行学习。但他们选择的乐谱,其实真的不太好。现在听1911年的演奏,会发现那样的方式确实过于浪漫化了。揉弦的用法是如此,对于滑音的运用亦然——那样在不同音符之间做出连接,也使这种连接贯穿了不同的音质(tone)。我不认为这符合贝多芬的想法,而更多是当时的演奏品味的体现。确实是普遍的体现,因为当时演出勃拉姆斯、海顿、舒曼的交响曲,都有类似的做法,贯穿着一种趋同的风格。时至今日,我们知道表现海顿交响曲和舒曼交响曲时,应当在演奏风格上,做出非常细致的区分。无论在揉音的处理,还是运弓的速度方面,都应当有所体现。当然,演奏马勒的作品时,又不一样了。仔细把握不同时代音乐的表现风格的差异,是最近三、四十年中,很明显的一个趋势。
张:能否请您谈谈弦乐四重奏中,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的工作?
埃:第二小提琴担负着至关重要的任务,并非单纯为第一小提琴服务。他必须在一提和中提琴之间建立桥梁,也必须以自己独立的意志,进行创造性地演奏。二提不能处在一提的阴影下,这是很重要的。但有时,二提的确也要为一提服务。可以说,第二小提琴的角色是瞬息变化的,此刻他为另一件乐器伴奏,而下一个瞬间,又转入他的独奏乐段。演奏第二小提琴的人,水平应当和第一小提琴旗鼓相当。因为,在共同演奏一段旋律的时候,二提的音高比一提低了1、2个八度。一提鲜明地勾勒出旋律线条,二提则位于下方的声部。可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二提更是必须在演奏中表现出高度的清晰,因为需要使听者清楚看到他的形象,而非只见一提。哪怕此时,二提是在为一提伴奏,也一定要表现出这种清晰性。
张:弦乐四重奏的一提与交响乐团的首席,二者的工作有何异同?
埃:当你坐在乐队里拉首席的时候,你就像是巴士司机,大型巴士的司机。如果想要“左转”,就必须费力地转动方向盘,然后车身才慢慢地向左转。而当你在四重奏中演奏一提,就好像是开F1赛车,方向盘只要稍稍偏左,车子瞬间狂飙。因为有这样的差别,所以当我连着三个礼拜都在拉弦乐四重奏,而后又回到乐队,演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时,我自己都会感到很莫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哈哈,真的是辆巨型巴士啊。不仅在于演奏者的人数,也在于人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更大了。反过来,当我在乐队里演奏了一段时间,又坐到四重奏一提的位置,此时也真的需要去除大量的“弊端”。简直像是你需要彻彻底底地“洗一次澡”,焕然一新之后,才能开始四重奏的工作。当然,这并不是说乐队首席的工作有很多负面的东西。同一位杰出的指挥家合作,演出布鲁克纳“第七”或门德尔松的杰作,大家都能获得很大的享受。但四重奏一提与乐队首席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系统,在演奏过程中,二者绝不能相互干涉。
张:您能对人们解释一下乐队首席的工作吗?人们看到乐队首席单独出场,然后指挥再出来,有时并不明白两位音乐家怎样合作。并且坦白说,虽然很多人会去追明星指挥家,但有些懂行的听众也不时指出,在哪里哪里,其实乐队明显是在看首席,而不是在看指挥。
埃:说到这个,我就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故事。那时我已经成为格万特豪斯的首席,来了一位指挥家,同乐队演出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当时他是乐队的客座指挥,但我不会告诉你这位老兄的名字。他表现布鲁克纳“第八”的风格,实在与乐队的传统格格不入。因此在排练的过程中,可说是相当辛苦,也自然免不了紧张的空气。因为指挥与乐队,两方面始终还是合不到一块儿去。而到了音乐会的现场,双方又必须走到一起。于是在排练中,大家最终还是试着按照指挥的方式来演,指挥家的心情也因此转好,或者说,好了一点吧。结果到了演出当晚的舞台上,乐队就开始依照格万特豪斯历史悠久的伟大传统,来演奏这部伟大的杰作了。我坐在那儿,看着指挥家露出目瞪口呆的神色。但过了不久,或许就1、2分钟,他明白过来,知道我们要走另外一路。于是他也放松了,试着进入我们的风格来指挥。那场演出很成功,妙不可言,听众热情地欢呼。一直欢呼到乐队成员离开舞台,指挥家单独走出来,接受听众们的致意。当他终于从舞台上离开之后,走过来敲了我的门,我当时已经把演出服换了。他对我说:“埃尔本先生,如此表现这部交响曲并不符合我的想法,但你真是做得非常精彩。”之后我们握了手,一同走出休息室。这是个特殊情况下发生的故事。而在通常情况下,我们当然要跟随指挥家。不过,也会出现另一种情况,就是指挥家表现得不够专注。此时,乐队成员难免感到困惑,于是我向他们示意:你们看着我。印象中,确实有一些相当艰难的时刻,指挥家站在那里,仅是模模糊糊地做一些动作,其中还有位指挥大师。但结果,演出还是成功的,我想这不是正确的演绎方式……当然,在某些时刻进行帮衬与扶助,也是我作为乐队首席的工作,如果指挥家们需要的话。
张:接下来,能否请您谈谈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它们毫无疑问是格万特豪斯四重奏最核心的曲目。早期的六首四重奏Op.18是贝多芬花费了很多心血的作品,能首先请您谈谈它们吗?
埃:我认为,对一位作曲家来说,写出第一首弦乐四重奏是很艰难的,几乎就像生个孩子那样。勃拉姆斯等了非常之久,舒曼也颇费思量,我很理解他们。因为写作弦乐四重奏最艰难之处,就是单单为四件乐器进行构思。写交响曲就要简单很多,因为你有更多选择:把某些乐思、某些效果通过长笛的声部来表现,或是怎样处理低音弦乐等等,当然还有那么多别的多乐器。而当你仅仅面对四件乐器时,一切都必须从最核心的作曲理念中延伸出来。当然,贝多芬向海顿,还有莫扎特学习了这种理念,这在Op.18的六首作品中表现得很鲜明。但他的写法,还是与那两位前辈有所不同。贝多芬此处的某些设计,是海顿和莫扎特的作品中所没有的,譬如刻画戏剧性的手法。他会单单在一个小节的范围内,安排从pp(很弱)到ff(很强)的渐强,在海顿和莫扎特的四重奏中,你都看不到这种效果。贝多芬要……向外“爆发”,将他内在的许多体验和感受,极为强有力地爆发出来。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贝多芬也突破了弦乐四重奏通常的四乐章设计。Op.18 No.6中,前三个乐章或许延续海顿、莫扎特的路子,而第四乐章前面的那段“La Malinconia”,既成为引入终曲的一段绝妙的桥梁,其本身也已经略略呈现“第五部分”的构思。通过Op.18的六首作品,贝多芬对于海顿、莫扎特的成就是有所发展的。他真是“大踏步地”前进,更有如此突破,为了什么呢?就是要追赶两位前辈的伟大成就,他们之前已缔造了写作弦乐四重奏的理想境界。我想,贝多芬在此是特别急于寻求,如何将已经在他里面的东西表现出来?不是通过既有的方式,而是通过自己独有的方式来表现,他在Op.18中踏出了第一步。
张:人们常说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不容易理解,可在三首《“拉祖莫夫斯基”四重奏》Op.59中(注:贝多芬中期的代表作),已经有些奇特之处了。譬如Op.59 No.2的末乐章,实在是很奇特的终曲。
埃:真的?在我看来,这倒是很有意思的想法。因为Op.59的三部作品中,这个终曲应该算是相对简单的乐章。它只有一个主题,又有一种骑马般的节奏,用来结束整场音乐会,往往很有效果,听众的反响很好。我认为比较复杂的乐章,应该是Op.59 No.1的终曲,当然该作第一和第三乐章也一样。这首四重奏的第一乐章是如此之长,演奏时间快到13分钟,第三乐章也差不多,音乐发展的思维又那么复杂,有很丰富的变奏在其中。因此我演奏时,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太空,看见太阳,还有许多行星,又出现了火箭、宇宙飞船等等,简直目不暇接。可你所说,Op.59 No.2的终曲让你费解,我感觉是很有意思的观点。当然要说难以理解,晚期四重奏中的《大赋格》首当其冲。该作真的是很难理解,不仅对听众是如此,对于演奏家们也一样。这作品也极难演奏。它属于极少数,让我们几乎来不及流露出个人的语气的音乐。因为太难,也太过于间不容发,演奏时间长达17分钟的作品,绝大部分都那么“强有力”,充满了斗争性。而且在今天,《大赋格》经常作为晚期四重奏Op.130的终曲来演出。这样一来,通常它就成为音乐会的结尾,之前也经历了多个乐章的发展。很难说作曲家通过这部作品,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有时我感到,贝多芬在此是通过音乐,和他自己交谈。也许此时,他已不太在意听众的反应了,而只是做他必须做的事。有一次,舒潘齐格四重奏的第一小提琴,也就是舒潘齐格本人来找贝多芬。(注:舒潘齐格是贝多芬很熟悉的一位小提琴家,作曲家称他为福尔斯塔夫;而舒潘齐格四重奏,应该是当时最重要的贝多芬四重奏演绎者了。)他告诉作曲家:某一首四重奏实在写得太难了,如此艰巨的技巧让我们几乎无法演奏,你应该做这样、那样的改动。贝多芬回答说:我只听音乐之灵对我说了什么,而不听第一小提琴的意见,我不管你们能不能演奏。于是舒潘齐格不得不继续面对那些困难,直到今天,我们也在继续面对,一切都还是那么难。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非常认真地“倾听”原作,仅仅依照我们“听到”的内容来演奏,而非通过我们想要表现的方式来演奏。一切都必须回到原谱,如今许多四重奏团仅是依照他们自己的方式来演,有些乐评人也表示他们更喜欢那样的演绎。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没有仔细研究原作。
张:我听过舒潘齐格的这个故事。而先前提到的,Op.59 No.2的终曲让我感到难以理解,其实这是困扰我很久的一个疑惑,就在于这个乐章为何如此简单?作品的前三个乐章又是那么复杂,经过这番“上天入地”的发展之后,贝多芬为何会选择这样来结束这首四重奏?
埃:这个乐章建立在单一的主题上。这个主题有固定的节奏,由中提琴、大提琴和第二小提琴来刻画节奏,也就是那种骑行般的节奏,同时由一提表现旋律的部分。之后,主题并非总是完整地出现,但它会不断地回归,重复多次,整个乐章大约有20次。所以演出结束后,听众们也都能哼着这个主题离开。主题很频繁的回归,并且回归时也没很多变化,直到乐章结尾,演奏也不断加速。于是听众的反响都很好,而第一小提琴由于担当旋律的关系,人们总会向他热烈欢呼的,哈哈。对于听众来说,这个乐章的“容易接受”的特点,明显超过作品的第一乐章。(小提琴家哼出第一乐章主题的进入)e小调,开始是十分阴暗的情境,终曲却是这么直白、明快,也许这种变化包含了期盼未来的意思。可是对于你的困惑,即贝多芬为何从开篇到终曲,做出这样的安排,说实话我也没有答案。
张: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被音乐学家,还有乐迷都谈论过无数次。而您作为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第一小提琴,对这些作品是否有什么特别想说的?
埃:哦,那是一个宇宙,像四个人坐在一起谈哲学,关于生命,关于自己身为人类的一些本质的东西,交换不同的观点,也分享彼此的感受。其中有那么多耐人寻味的东西,譬如《降B大调四重奏》Op.130,作品充满深刻的哲思,我们常常也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第四乐章,德意志风格舞曲(Alla Danza Tedesca),你无法理解,他是如何运用如此简单之物,来构建那个情感、思维和理念的“宇宙”。它居然是从这么单纯的素材中演化出来的!还有,便是进入终曲之前的柔板(注:Op.130总共六个乐章,此处提到的是第五乐章Cavatina),一个极为深邃的乐章。其中有个段落,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一同演奏三个音符,第一小提琴演奏两个音符,就这样形成两组,彼此相对。于是在听众看来,我们好像没有合到一起,但这正是贝多芬的想法,其中也考虑到了对听众的影响。他就是要如此配合,堪称绝妙,演奏时间持续超过30秒,当时没有作曲家会这么写。而在所有晚期四重奏中,我最热爱的作品是《升c小调四重奏》Op.131,我们完整演出贝多芬的四重奏时,会在最后一夜的下半场演这部作品。我只能说,这是贝多芬为德国音乐所缔造的一部音乐圣经。他的《第九交响曲》诚然伟大,却还没有这部四重奏那么……绝妙。该作真的非常特别,七个乐章连续演奏,时间长达45分钟,其中都没有空隙停下来喘口气。经过快、慢乐章的交替,还有妙不可言的谐虐曲,最终是以小调来结束。进入c小调的末乐章时,贝多芬对于他的一生做出了陈述和总结。我当然很热爱他的九部交响曲,可对于Op.131的爱,还是犹有过之。它既是室内乐杰作的冠冕,也是对于人类生命的深刻总结,我想不出其它话语可以形容它。
张:上次听你们演奏Op.132的中间乐章时,面对音乐表现的深度,以及高度严谨的技巧,让我感到演奏这些作品,对你们而言,仿佛已经成为一种信仰。(注:Op.132完成于作曲家大病初愈之后,贝多芬将中间乐章作为他献给上帝的“感恩赞歌”。)
埃:嗯,是的……此时的确同上帝有某种联络。
张:我一直都好奇,弦乐四重奏的成员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阿玛迪乌斯四重奏在排练时激烈争吵,有时甚至敲断琴弓。然而当其中一位成员去世后,他们不考虑换人,而是直接结束。总让我感到是很有意思的一种关系。能否谈谈你们这个组合?
埃:哈哈哈,你说得对,这方面,阿玛迪乌斯四重奏已发展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这四个人,居然必须分别坐四班火车,乘四班飞机!我并不认同这种做法,因为我们必须要上“同一班车”,我是说,我们必须要走到一起。我们必须要跨越彼此之间的差异,无论是个人层面的,还是音乐层面的。当然在排练、走台的过程中,我们也会彼此“战斗”。可当排练结束后,我们坐在一起喝杯啤酒,并不会把先前的“战斗”带到生活中来。如果那样的话,我认为是大错特错。阿尔班·贝尔格四重奏的大提琴家Valentin Erben曾对我说过一个故事。顺便一提,他虽然和我姓氏相同,却不是亲戚。他的家族来自波希米亚,后来在维也纳生活,我的家族来自德国中部。他告诉我,某次阿尔班·贝尔格四重奏在多伦多演出,排练时激烈争吵,直到二提Gerhard Schulz表示无以为继,之后便离开了。剩下三个人在台上,也没办法进行下去。结果一提说,那我们去吃饭吧,问问出租车司机,哪里的餐厅比较好。上车后,司机说有家餐厅很不错,但比较远,大约25分钟车程。当他们走进餐厅时,发现二提正坐在那里,于是争吵继续。每当我们发生“战斗”,或误解对方的意思,就要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要回到某些规则中来,无论是音乐中的部分,还是我们的友谊。这是我在格万特豪斯四重奏中演奏30余年,所不断学习的。这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事。
感谢张克新先生安排这次访谈,并担任翻译;同样感谢他的北京如歌文化带来如此高规格的演出,可谓成就了历史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