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分高下——听圣马丁室内乐团的莫扎特
听了其中的《G大调小夜曲》K.525,及《降B大调嬉游曲》K.287,感觉很奇妙。如此带给人满足与幸福感的聆听,有段时间未曾邂逅了。的确是“邂逅”,因为这样的聆听体验往往是不期而至,除非选出某些特别伟大的唱片(如Edwin Fischer的萨尔斯堡现场)。圣马丁室内乐团是Marriner的亲兵,后者指挥莫扎特,通常并不给人“超级伟大”的印象,相反,更多可能是指向感官享受与折中主义。这款录音中,并非由他指挥,而是乐队成员自行配合的演奏。但就整体而言,Marriner与圣马丁其实已经融为一体,无法分割了。此时,他们带给我如此幸福。
并且接在Szell的演绎之后欣赏,还更添一番趣味。因为Szell的莫扎特是标准的现象级演绎。Szell来自于19世纪末的奥匈帝国,又夹在德奥学派的传统,与Toscanini所代表的现代派的洪流之间。他走出自己一派独绝的古典风演绎,处理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交响曲,皆不失为大时代中的大分量之演。反观Marriner与田野里的圣马丁,虽然避开现代乐队的大规模,却完全追求独特的、真正具有标志性的娇美音色。不是“伟大的”现代派,诸如发挥现代乐队的能量与超技的演绎;也不是彻底地反思现代,因为哪怕在“小规模”的范围之内,他整体诠释的构思也并不追求古朴,更不用说出现“早期复古风格演绎”的萌芽。Marriner与田野里的圣马丁,二者美学完全融为一体地演绎K. 525与K. 287,仿佛在回应王静安所谓:“境界有大小,而不以是分高下”的道理。
演绎追求紧凑的速度,绝非在美声环境中“蔓延”。而这样的紧凑,也仅是以流畅的节奏和自然的乐感来呈现。Szell那种对于节奏、对于平衡,穷思精巧,而后返归自然的大手笔,却也无法将其压倒,至少在这里不行。圣马丁室内乐团的音乐家们的处理看似率性,其实是真正能够在理解作品的基础上,走在风格范围之内。由此,不借助于理念,如本真化的思维,也不依赖于传统,如德奥学派的韵味等等,依旧能将原作的情韵表现得入木三分。这对演绎所有经典杰作而言,自然都是至关重要的。可对于表现莫扎特,还更为关键很多,因这位作曲家特别、特别要求分量、比例的拿捏。同时这拿捏又不能露出痕迹,至少不能露出太多。
可以说,田野里的圣马丁还特别需要这种恰当,因为该团体的标志性发音,带有独树一帜的甜美与娇柔的质感。人们容易误解,感觉这样的声音“讨巧”,但事实上,在莫扎特中恰好相反。不同层面的比例若是把握不当,这份感官享受终难免沦为陈腐、造作的装饰效果。Marriner和圣马丁的音乐家们,总是如此毫不介意地挥洒他们的美声。而在这里,从那美不胜收的效果“反推”来观察,他们对于莫扎特风格用了多少心思,真是不难想见。美声的表达看似无拘无束,其实仔细观察,揉音的运用,其质感,“或多?”“或少?”的变化和对比,都是依照句法等结构面的构思,有严谨的设计。仅是这声音如此醉人,又如此仿佛一任天然的可爱,致使我们常常忽略有那样的“底稿”存在,也是很自然的。
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看待Marriner与圣马丁室内乐团的折中主义,常常带有一些保留。认为他们相对于本真,或“复古风格演绎”,还是风格陈旧的;站在现代乐队的“语境”中,又没有那种宏大和深邃的意境。但我自己,的确是越仔细地听这个组合的演绎,就越是明白他们的了不起之处。“境界有大小,而不以是分高下”,至少在此处,被证明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