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触觉Ⅰ City Rhythm
夢過瘋過野花燦爛地盛開過之前﹐曾經傳來不夜都市沛然動人的脈搏。在繁囂喧嘩的都市裡﹐眾生相浮現錯落﹐互相擦身而過。當年我們漸漸甦醒的音樂觸覺﹐在都市的薰陶和刺激下﹐悠然變得更成熟更曠闊更敏銳﹐自此我們對一張專輯的訴求起了莫大的變化。我們慢慢學會了堅持﹐學會了等待﹐學會了細細玩味一張專輯的所有元素。
離開新力的林憶蓮已非初出道的蹦蹦跳少女。在華納推出的首張專輯在意念製作演繹方面，都有石破天驚的效果。不是嗎，若然將同年六月出版的專輯《Ready》和十二月出版的《 都市觸覺 Part I City Rhythm》作比較﹐vocal演繹的進步大可以幾何級數來形容。歌手的chest voice在短短六個月內變得腔深嘹亮﹐底氣充沛穩定﹐鼻音消失﹐假音則練就出瞬息間趨退自如、完美無瑕的造詣。不管高音或低音的音準﹐也一矢中的充滿自信。個人認為1988年離開新力加盟華納後所展現的唱功躍進幅度最大﹐第一次聆聽這張專輯的時候簡直驚為天人。雖然林憶蓮每一張專輯也有進步的地方﹐然而日後的進步比較微妙漸進﹐不像這張專輯那末大開大闔脫胎換骨。
《灰色》雖是歌手的第一張概念專輯﹐然而來到了《都市觸覺 Part I City Rhythm》﹐概念專輯才展開了一個系統化的革命。專輯的都市主題是三部曲的序幕﹐中心思想及創作團隊要營造的氛圍深深滲透專輯的每一個元素﹕不管是歌曲的風格﹑旋律和編曲、歌詞、主音及和音的演繹、混音、封套設計、攝影、文案﹐都一絲不茍﹐務求自洽協調盡善盡美。這種精密嚴緊的製作﹐為歌手奠下了何其堅穩的諅石﹐從而孕育出日後更精彩強大的蛻變。
這張專輯十首歌曲九首是改編﹐曾經受過一些樂評人的非議。然而製作人和歌手只是看破了原創或改編的畛域﹐在他們眼中符合專輯概念的就是好的音樂﹐沒有俾面派對也沒有退而求其次降低要求來委曲求存。每一首歌都有一個意念相互緊扣著專輯的整體概念﹐這張專輯的成功來自製作團隊和歌手的勇氣、眼光及實力的相互砥勵﹐三者缺一不可。
第一軌的《三更夜半》是一首節奏強勁的「本地創作」﹐出自倫永亮的「手筆」。上世紀八十年代本地創作專注於抒情作品小調和樂與怒方面﹐甚少涉獵騷靈跳舞音樂。儘管據資深音樂迷Lemon Tree和sandyandme網主指出﹐《三更夜半》的編曲及和弦跟日本女音樂人杏里的《Boogie Woogie Mainland》甚為「酷似」﹐然而旋律還是倫的出品﹐和《傾斜》的移花接木類同。《三更夜半》沒有濃烈的J-pop味道﹐較接近騷靈舞曲﹐被用作專輯的序幕倍添先聲奪人的奇效。周禮茂的歌詞一語道破成功獨立的都市女性看似什麼都不欠缺﹐然而夜闌人靜的寂寞蠶蝕身心﹐將「躲起來」和「豁出去」的矛盾發揮得淋漓盡致﹐題材頗為大膽獨到。
緊接著《三更夜半》的餘韻﹐第二軌《雷電風雨夜》在沒有間斷的情形下奏起﹐音樂的張力拉得更緊。這首作品改編自美國歌手Taja Sevelle的《Infatuation》﹐倫大師的愛將陳明道將原版比較camp的配器一一去蕪存菁﹐編曲變得成熟而緊湊。林憶蓮纏綿悱惻的演繹也遠勝原版teeny popper的雞仔聲。林振強從《激情》開始﹐一次又一次為林憶蓮寫出情慾交纏精彩無倫的作品。英語原版十七歲青春慕少艾的題材﹐在林振強筆下陡變成雷雨攔路舊愛重遇的電影情節。定力是否被雷電搖破﹐真是一秒一驚心。本來粵語流行歌曲中加插獨白是一件頗為煞風景的事情﹐然而這次精簡的獨白運用得宜不覺絲毫突兀。
兩首令人透不過氣的舞曲過後﹐換來的是一首慢拍的R&B ballad。《夜了……沒有藉口》改編自The Jets 的《Make It Real》﹐是製作人和歌手千中挑萬中選的作品﹐開正了林憶蓮成熟的歌路。倫永亮大致保留了原版的編曲﹐這首作品出色的地方來自卡龍錐心滴血句句入肉的歌詞和林憶蓮歌藝大進後一次假音和哭腔交迭無痕的小試牛刀。喜歡的字句包括﹕「讓記憶﹐被帶走﹐像磨碎了的兩袖」和「扮作痛心﹐然後內咎﹐然後醉著隨便說 I love you」﹐歌詞並無根據英語原版的意思去寫﹐是都市觸覺裡其中一段淒美震撼的原創愛情故事。
第四軌《還有》是林憶蓮罕有的合唱作品﹐說穿了主要是華納唱片為了王傑來港發展鋪路。這首作品改編自1983年李宗盛和鄭怡合唱的《結束》﹐陳昇和潘越雲在1988年也重新演繹過﹐收錄在潘越雲《男歡女愛》的專輯之內。三個版本之中個人比較喜歡這個粵語版本﹐除了編曲比較趨時少了台灣流行曲的氣息外﹐也喜歡王林二人都市感濃烈的演繹。王的歌聲蒼涼赤裸﹐和林不慍不火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演繹﹐相輔相成。這首歌像描述一男一女在都市重逢﹐凜冽的風聲和身邊的節日氣氛﹐讓人思量未了餘情。
A-side的最後一首歌《又見朝陽》是電視劇《阿德也瘋狂》的主題曲﹐改編自杏里另一首1988年的作品《愛してるなんてとても言えない》﹐節奏中板﹐旋律悠揚﹐既具都市色彩﹐也揚溢著正能量。《阿德也瘋狂》的其中一段以選美作題材﹐可說頗為罕見。當中女主角(羅慧娟飾)及另一名佳麗(梅小惠飾)本甚投契﹐後因梅的眼睫毛不小心被羅弄掉﹐梅把心一橫踩對方旗袍﹐羅在台階上仆倒大出洋相﹐二人旋即反目。羅梅互揭整容及「有仔佳麗」的瘡疤﹐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情節妙想天開。電視劇集女主角的主線雖然鬼馬﹐然而主題曲卻以勵志為主。喜歡這首單曲的歌詞﹐轉變是唯一不變的定理﹐身邊的一些人一些事總會流走無法留住。過去也許曾跌倒犯錯﹐然而明天朝陽又再相見帶來新的轉機﹐關鍵在於我們是否勇於邁步向前。林憶蓮的唱腔深闊嘹亮﹐足見唱功卓然成家﹐鏗鏘無瑕。
B-side的第一軌《一接觸》和A-side的第一軌《三更夜半》作出了影子效應﹐兩首都是騷靈舞曲﹐然而前者嬌媚後者憔悴﹐展現了都市女性不同的感情面貌。曾經聽到批評，說都市系列裡不應該滲有這種head over heels式的少女愛情宣言。不過個人認為這首歌正是要刻劃都市女性的個性﹐她們並非孤芳自賞的水仙花﹐在愛情來到的時候敢於迎接也勇於放下身段﹐流露灑脫和真我﹐一點都不矯揉造作。《一接觸》改編自組合Eighth Wonder 的《Cross My Heart 》﹐自專輯《都市觸覺 Part I City Rhythm》面世以來﹐過了近乎四分之一世紀﹐這首作品才在MMXI音樂會中出現﹐可說是遲來的春天。
《你是我的男人》是專輯的一首主打歌﹐也可說是林憶蓮把新學來的歌唱技巧運用得最自然、最出神入化的一首歌。這首單曲改編自Viktor Lazlo的《You Are My Man》﹐林憶蓮流露了前所未見的自信﹐演繹不帶任何人的影子，甚至原唱者都及不上她的重新演繹。歌曲開始的部份，歌聲溫柔似水，首三句仍然用真音唱出，但到第四句「當我投入你贈的愛」已無聲無兆地轉入假聲，第五句又馬上轉回真音，到副歌部份這種真聲假聲的瞬息變換，已到了如呼吸一樣自然，然而又絲毫沒有影響歌手真挈細膩的感情。到了最終的chorus倫永亮等和音加入，甚至有天籟般的共鳴感，令人覺得萬年長青之句，實至名歸。林振強填的詞可說偏心到了極點﹐從第一句「如瀑布瀉下來」到末句「由你開始」﹐極度感性溫柔，非但沒有一字敗筆，而且簡明地帶出了視覺（瀑布），聽覺（北風聲音）及觸覺（移近輕吻）的描述，短短一首歌卻無疑是一首極其動人的詩篇。
十分喜歡《偷閒》一曲﹐尤甚於原版Agnetha Faltskog(ABBA主唱之一)的《Love In A World Gone Mad》﹐除了副歌部份在改寫後更悅耳動聽更考唱功外﹐《偷閒》的意境也超越了戀愛的層面﹐探討了都市生活的挑戰。緊張的生活節奏可以把人迫瘋﹐如何忙裡偷閒欣賞生命中微妙的奇幻和美麗﹐如何聆聽自己身心的需要﹐真的值得靜心細想。
《講多錯多》是專輯的第二首派台作品﹐竟要動用到杜自持和倫永亮兩位大師來設計節奏程式﹐可見改編一首外國的作品，也不是如外界所想一般容易。這首作品改編自Taylor Dane的《Don't Rush Me》﹐然而和原版相比﹐中文版的歌詞精彩萬倍﹐周禮茂的創作能力令人咋舌。《講多錯多》的故事性和上一張專輯裡林振強筆下的《最佳男主角》相近﹐然而在這裡都市女性的特徵更明顯。遇上了用情不專講多錯多的情人﹐女主角廢話懶聽﹐「門匙絕對要清楚﹐交出免惹禍」擲地有聲﹐行事乾脆爽快﹐感情訴求寧缺毋濫﹐絕不拖泥帶水。次年周禮茂將他筆下的《邊緣回望》、《講多錯多》、《一舞傾情》和《異鄉邂逅》化作四個短篇小說﹐歌曲的故事延續至紙張之上。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倫永亮曾經十分崇拜兩位台灣唱作實力派歌手：一位是牙科醫生出身、後轉為歌手及導演的張洪量，另一位是曾被香港傳媒封為天王殺手的周華健。倫本身就曾改編過張洪量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及邀周華健寫了《我為你而生》。兩首歌均成為了倫永亮《鋼琴後的人》和《One Voice Ten Fingers》專輯的主打歌。《因你瘋了》改編自張洪量的《我想我瘋了》﹐周禮茂的歌詞秉承《三更夜半》和《講多錯多》的都市性和戲劇性﹐卻又換上了新的處境。在社交場合意外地重遇舊情人，跟自己打完招呼後﹐他若無其事地輕撫新眷的纖腰。女主角看在眼裡﹐思如潮湧﹐徹夜難眠。這首歌彷彿一句讖語﹐帶出了「瘋了」和「破曉」﹐甚為玄妙。林憶蓮在倫永亮華麗無方的鋼琴伴奏下即席錄成這首作品﹐也許演繹方面可以更求完美﹐然而歌聲中的百感紛陳﹐淒美如泣﹐在澎湃的音樂鋼琴伴奏下﹐讓歌手和聽眾找到內心寧謐妥協的平衡﹐也恰到好處地讓都市觸覺的第一章暫告落幕。
《都市觸覺 Part I City Rhythm》專輯下的都市女性是獨立自主﹐充滿品味涵養﹐集理性和感性於一身﹐敢於承受結果﹐在事業和感情領域上自負盈虧﹐能頂半邊天﹐不讓鬚眉。時下自戀症和公主病成災﹐更顯得專輯中所歌頌的都市女性優秀可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