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評：悲傷的層次
發跡美國佛州五人樂隊 Merchandise，經歷六張以上由團員親自擔任製作的大小作品，並以當中的《Children Of Desire》(2012)、《Totale Nite》(2013) 等作鳴鳴驚人。如今由創團人物 Carson Cox（主唱）以及 David Vassalotti（主奏吉他），再度攜手完成一張親切流暢，並有大廠 4AD 加持的作品《After The End》重新出道。
Carson 與 David 磨歷多時，將樂團當作職業來看待。最早要回到2010年《(Strange Songs) In The Dark》，他們兩位擔綱所有樂器、詞曲、混音，並製作，內容電流生而且穩，全來自那把吉他操出像是第四台收訊不佳，突然大量冒出占滿畫面的黑白雜訊，這也夠料想了之後那些作品們，各個發響出龐大的噪聲，是來自誰的堅持，以及誰的信任。Carson 此時的歌聲收在低傳真的範圍，不過已有那深情款款的跡象。來到2012年，兩位交出了一張與前期風格突出、聽覺更得多人口味的驚豔二作《Children Of Desire》，Carson 歌喉的深情已可被聽見，並清楚帶起主旋律，讓樂器聲響來編織。這張作品讓音樂市場接受，除了樂評叫好，也可以從膠片的版次看出端倪：首版二版各壓一千片，且以黑色的廠牌 Katorga Works 標幟印於封面側邊；第三版則一口氣壓了一千五，另以紅色的廠牌標幟區分。在收藏界中，「標榜」與「數量」是有絕對性價值的證明。
《Children Of Desire》音樂內容與過去有明顯不同，吉他再不是無目的的生操硬操，還展現了遼長綿延旋律性格，可視作樂團時期性的轉變。並且 Merchandise 也已不是兩位哥們雙身打鬥，而納進了貝斯 Patrick Brady，隨後鼓手 Elsner Niño 以及第二吉他手 Chris Horn 也加入團隊，奮力衝闖一番天地。專輯中如〈Time〉、〈In Nightmare Room〉都是佳作中的佳作，而以家鄉一處公園為題材的〈Roser Park〉更是一首樂團延伸未來風格的徵兆。
他們從不斷問廠託發，到多場邀請簽署入盟，這中間轉變的關鍵是緊接著於2013發行的《Totale Nite》。由 Sonic Boom 製作已是專輯的看點，即便如此，Merchandise 主體性格的突出，還是最重要的因素。這部作品僅有六首，卻近乎長篇作品，創作的氣度與企圖，也表現於詞曲中。Carson的詞透露出急切的渴望，〈Who Are You?〉追問著「你在哪」、「你是誰」，扣著樂團成立的兩年經歷，讚賞與誇獎，可能是最輕易的武器，輕易摧毀累積的成果，回神的時刻，稍不小心就全去了。而〈Anxiety’s Door〉描述他生長地的社會景貌，以及個人成長史，「焦慮症」一樣提點樂團走步的意圖，他並無揶揄與調侃，而是將歷史看作生命的養分。憑著過於以往成熟度，一樣躁動的吉他聲，以及 Chris Horn 令人驚喜的薩克斯風飆風似的演奏，都為樂團帶來更高的評價。
兩位核心人物各自組過許多樂團，並曾經以個人名義發行作品。除了 Carson 曾經以 Blonde God 發行一張卡帶《Blonde God》外，David 也於2011年出版黑膠《Book of Ghosts》，以個人背景根源，用不同語言創作，敘述各種不愉快與失望，情緒的高點他用力刷響吉他發洩，平緩而靜定的狀態則彈彈失魂的旋律；省思過往，意識與心裡通常像是洗著三溫暖，來回於冰冷與熱燙間，幾經逡巡回首，有些事件方經如此梳爬才塵埃落定。這部「鬼書」的分子是否帶進《After The End》裡面呢？那就要聽〈Ture Monument〉便能知曉。不過此階段的 David 在專輯末〈Beatrice〉裡告解，Beatrice Portinari 是十三世紀佛羅倫斯的宗教信仰者，銀行家的女兒，被當時主流視為異教徒，卻是但丁的謬斯，詩作《新生》與《神曲》裡有她的身影，在作品中給與詩人信念與愛。如今她成了 David 的響導，安於曲末為這滄桑人生開闢新路，領他向前。
Merchandise 固然由這對哥們開團，憑著多年翻滾，終於成立一支備受好評的隊伍，卻是團隊裡每人合作與貢獻的成果。目前看來，這株綠物長得還算不錯，茁壯而且扎實，卻未到收成時分，《After The End》是第一朵花，它吸食並轉化所有過去壓力下的慘灰，如今開得鮮肆。它能影響樂團的未來嗎？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一趟旅程的第一枚象徵，會有很多期許，會有很多省思，然而它依舊承擔著隨後連串的冒險。
《After The End》遼廣的吉他樂句，偶然耳邊刮起粗劣的噪聲，都是對老樂迷的衷心回饋。開場曲〈Corridor〉是樂團未曾出現的風格，也可能是樂團最短的曲子，未達三分鐘的音樂，由 David Vassalotti 的吉他迴響，以及那承著民謠旋律的起奏，仿彿撩撥星空。曲子雖短，卻是十分具有樂團行事的風格，幾度層次躍變，這之間一聲鼓鳴與合成聲音營造出遼闊的夢幻感。
他們將所謂「intro」打造成一道「走廊」，鼓低鳴，泛出聲聲波紋，正式開場，而接下去力度強勁的三連擊發：〈Enemy〉、〈Ture Monument〉以及〈Green Lady〉，是新樂迷最好的入門票，那樣接近無縫的情感收發，深情無敵仿彿「落花猶似墜樓人」。輕易的掉入那樣無盡的聲響中，又隨著節奏以及吉他旋律起舞。〈Enemy〉作為首位打擊者，扮演著重要的角色，Merchandise 藉由鼓與吉他雙雙挑起舞感；讓鼓的沉與動，伴隨吉他撩刷的具音節奏，貫穿全曲。而曲勢高潮前，自信穩健唱著「What if I don’t want to pray／to your god everyday?／I just want to sing for myself／This way」。
由 David 單獨創作的〈True Monument〉，秀出了樂隊在情感上的開闊與接納的天分。流暢的吉他旋律，每每讓我浮現一道畫面：深夜無人獨自開著車子，開在無人公路，一直一直直到無盡的底部，Carson 唱：「language is lost now I just stare and stare and stare」沒有回頭。可議之處是 David 的詞，那句：「I’d have her arrested／but she has no hands and i can’t trust my Western eyes」，已是詩的等級了。又每處他的吉他聲，就讓 Merchandise 成為一支能代表吉他復興、旋律為上的隊伍。
〈Green Lady〉更有巧妙的地方，並且在開頭就不吝惜告知。Elsner Niño 敲著我未知名的樂器，提昇了歌曲的層次，好像一擊提醒，耽美不可，現實的光不斷逼緊潦倒的靈魂；而又是那吉他聲了，那吉他聲已經不是訊息，強厚的音牆、登樓般的旋律，貼著聽覺的真理。這三道連擊，敲得彈得唱得，意識來不及清醒。樂團在 A 面展現拿手絕活，創作與表現的才能，聽見是淋漓盡致的發揮，而〈Life Outside The Mirror〉再度由 David 擔任通信者，悄悄地告訴我們，第一面已到尾聲。
這是一張綠色的專輯（設計、膠片），花朵被遮在結束之前。樂團意在告別過往無可控制的憂鬱與狂躁，深白色的水泥牆沒有身體衝撞後的自謔性擦痕，供樂迷化稱繁花。唱片設計交由樂團初登 4AD 的單曲〈Begging For Your Life / In The City Light〉的設計者 Phil Laslett 再次操刀（作品：tUnE-yArDs《Nikki Nack》、The Breeders《Last Splash》、Chelsea Light Moving 同名等），身為英國唱片集團 Beggars Group 的設計部門設計師之一，《After The End》展現了 Phil Laslett 拿手的晦澀氛圍，整面闇綠浮不出一絲愉悅感，一座陰暗濕冷的雕塑（Frank Haines）幽然立於中央；樂團一面要揮別過去的慘綠時光，一面要豎起一座里程碑，說明了告別與不捨的雙生性。
那股性子裡的憂愁，如今已喚作深情了。A 面釋放了樂團強烈的情緒，率性、噴發，透露許多訊息，是一個獨立樂隊加入大廠、宣告/傳自己到來的示範，然而 B 面則如月之暗面，彷彿這支樂隊關掉聚光燈，暗中傳來低沉的說話：「這也是我們。」花朵才緩慢謝下。首先以輕快而略有歡愉感的〈Telephone〉開場，首曲的用意通常是專輯重點，Merchandise 選擇以這首，記下他們在樂團求生的經驗，積極為自己找尋出路，渴求發行作品。表面上卻帶著嬉笑自己求愛等待的心切。也許吧，愛情的奢求，也可比對麵包的渴望。
與 Morrissey 創作的技巧類似，通常用歡愉快樂的正面音樂性，埋著詛咒般、怨念般的歌詞。然而，Merchandise 卻並無如此反差，只僅僅擁著歡樂包裹悲傷，〈Little Killer〉則是較有上述性格的作品：「Sing to me／if you think you’re good for it」一語表露了那般自信的嘴臉，令人可恨又可笑，卻這款深情口吻，教我無法不陷溺，馬上變成了「Little Killer」，而Carson接著唱：「That’s what they asked for」。
B 面有個下坡，那底點是〈After The End〉，這歌有如 The Smiths 最後錄音室專輯《Strangeways, Here We Come》中的長篇〈Last Night I Dreamt That Somebody Loved Me〉，那樣自信卻一瞥個光就不小心露出黯然神傷的面容，Carson Cox 的愛人是樂團過去幾年的奮鬥時光，召喚他、哺育他，他也懷疑如今的這一步是正確的嗎？他需要答案，思索又穴困，思索又游移。現實的是，專輯一到尾聲就要真真正正的告別了。
此等悲傷級數，有如羅馬尼亞哲學家蕭沆（Emil M. Cioran, 1911-1995）於《眼淚與聖徒》一書中論及，他將悲傷的層次分為「詩歌性的」、「音樂性的」，最後是「宗教性的」。Merchandise 的詩歌性展露於 Carson 與 David Vassalotti 所作的歌詞，配歌與否都具有詩韻，談論競爭與奮鬥過程的苦痛，表面卻寫著情愛與慾望的無盡哀鳴；音樂裡那深若谷底、垂直達抵深淵的旋律，吉他登樓而上卻墜落情谷的哀慟，都一如蕭沆所言。他們並無意企及信仰，沒心情裡會宗教，他們於奔騰與崩垮的邊緣搏鬥，生猛赤裸，全玩真的。「詩人或音樂家的悲傷從他們的內心出發，在塵世中遊歷，然後折返原處如一縷回聲。」蕭沆晚期探索神祕主義信仰者的行為與精神，大概已超出了要談論 Merchandise 一夥人重生之作的範圍，這夥人也許掉過眼淚，卻並沒讓任何人看見，他們致力於自我，就如終結、也代表完整重生的那首〈Exile and Ego〉。B 面每一首都彷彿對著過去時光唱著，面對迷失，和那些他們認為應該要拋開的一切，做最後的審思，而馬上就要將手中的細砂堆，自指縫間一一隨波飄離。
樂隊有意將時期切割，應自 Record Store Day 與 Milk Music 和 Destruction Unit 出版合輯中的〈Figured Out〉算起。然而，此地有深淵，深淵他們也不知底，我將《After The End》看做他們從〈Figured Out〉的高處衝往雲端的折射點。因此，意在告別並重生，卻時時有著對過往的不捨，或說樂團階段性地終結，並且一隻回首的身影龐然立於道路上。告別的不易，脫離的痛苦，深情之下是一句一句悲傷的詩詞。
而《After The End》考慮到市場聽眾的習性，三四分的曲長、前中後的形式，十首、中規中矩的五五分面，都是理智的選擇。而聽覺間，在曲子的細節處能找到經挑選後的細緻修飾，以及思量多時才編定的曲勢與走向。此時，Merchandise 已非昔日可以張狂的小夥子，他們已然成長，腳步留下一鍊一鍊吉他噪音，這一行人正要踏著靠近地表的浮雲，登天有願。
(Rui Lin)
Carson 與 David 磨歷多時，將樂團當作職業來看待。最早要回到2010年《(Strange Songs) In The Dark》，他們兩位擔綱所有樂器、詞曲、混音，並製作，內容電流生而且穩，全來自那把吉他操出像是第四台收訊不佳，突然大量冒出占滿畫面的黑白雜訊，這也夠料想了之後那些作品們，各個發響出龐大的噪聲，是來自誰的堅持，以及誰的信任。Carson 此時的歌聲收在低傳真的範圍，不過已有那深情款款的跡象。來到2012年，兩位交出了一張與前期風格突出、聽覺更得多人口味的驚豔二作《Children Of Desire》，Carson 歌喉的深情已可被聽見，並清楚帶起主旋律，讓樂器聲響來編織。這張作品讓音樂市場接受，除了樂評叫好，也可以從膠片的版次看出端倪：首版二版各壓一千片，且以黑色的廠牌 Katorga Works 標幟印於封面側邊；第三版則一口氣壓了一千五，另以紅色的廠牌標幟區分。在收藏界中，「標榜」與「數量」是有絕對性價值的證明。
《Children Of Desire》音樂內容與過去有明顯不同，吉他再不是無目的的生操硬操，還展現了遼長綿延旋律性格，可視作樂團時期性的轉變。並且 Merchandise 也已不是兩位哥們雙身打鬥，而納進了貝斯 Patrick Brady，隨後鼓手 Elsner Niño 以及第二吉他手 Chris Horn 也加入團隊，奮力衝闖一番天地。專輯中如〈Time〉、〈In Nightmare Room〉都是佳作中的佳作，而以家鄉一處公園為題材的〈Roser Park〉更是一首樂團延伸未來風格的徵兆。
他們從不斷問廠託發，到多場邀請簽署入盟，這中間轉變的關鍵是緊接著於2013發行的《Totale Nite》。由 Sonic Boom 製作已是專輯的看點，即便如此，Merchandise 主體性格的突出，還是最重要的因素。這部作品僅有六首，卻近乎長篇作品，創作的氣度與企圖，也表現於詞曲中。Carson的詞透露出急切的渴望，〈Who Are You?〉追問著「你在哪」、「你是誰」，扣著樂團成立的兩年經歷，讚賞與誇獎，可能是最輕易的武器，輕易摧毀累積的成果，回神的時刻，稍不小心就全去了。而〈Anxiety’s Door〉描述他生長地的社會景貌，以及個人成長史，「焦慮症」一樣提點樂團走步的意圖，他並無揶揄與調侃，而是將歷史看作生命的養分。憑著過於以往成熟度，一樣躁動的吉他聲，以及 Chris Horn 令人驚喜的薩克斯風飆風似的演奏，都為樂團帶來更高的評價。
兩位核心人物各自組過許多樂團，並曾經以個人名義發行作品。除了 Carson 曾經以 Blonde God 發行一張卡帶《Blonde God》外，David 也於2011年出版黑膠《Book of Ghosts》，以個人背景根源，用不同語言創作，敘述各種不愉快與失望，情緒的高點他用力刷響吉他發洩，平緩而靜定的狀態則彈彈失魂的旋律；省思過往，意識與心裡通常像是洗著三溫暖，來回於冰冷與熱燙間，幾經逡巡回首，有些事件方經如此梳爬才塵埃落定。這部「鬼書」的分子是否帶進《After The End》裡面呢？那就要聽〈Ture Monument〉便能知曉。不過此階段的 David 在專輯末〈Beatrice〉裡告解，Beatrice Portinari 是十三世紀佛羅倫斯的宗教信仰者，銀行家的女兒，被當時主流視為異教徒，卻是但丁的謬斯，詩作《新生》與《神曲》裡有她的身影，在作品中給與詩人信念與愛。如今她成了 David 的響導，安於曲末為這滄桑人生開闢新路，領他向前。
Merchandise 固然由這對哥們開團，憑著多年翻滾，終於成立一支備受好評的隊伍，卻是團隊裡每人合作與貢獻的成果。目前看來，這株綠物長得還算不錯，茁壯而且扎實，卻未到收成時分，《After The End》是第一朵花，它吸食並轉化所有過去壓力下的慘灰，如今開得鮮肆。它能影響樂團的未來嗎？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一趟旅程的第一枚象徵，會有很多期許，會有很多省思，然而它依舊承擔著隨後連串的冒險。
《After The End》遼廣的吉他樂句，偶然耳邊刮起粗劣的噪聲，都是對老樂迷的衷心回饋。開場曲〈Corridor〉是樂團未曾出現的風格，也可能是樂團最短的曲子，未達三分鐘的音樂，由 David Vassalotti 的吉他迴響，以及那承著民謠旋律的起奏，仿彿撩撥星空。曲子雖短，卻是十分具有樂團行事的風格，幾度層次躍變，這之間一聲鼓鳴與合成聲音營造出遼闊的夢幻感。
他們將所謂「intro」打造成一道「走廊」，鼓低鳴，泛出聲聲波紋，正式開場，而接下去力度強勁的三連擊發：〈Enemy〉、〈Ture Monument〉以及〈Green Lady〉，是新樂迷最好的入門票，那樣接近無縫的情感收發，深情無敵仿彿「落花猶似墜樓人」。輕易的掉入那樣無盡的聲響中，又隨著節奏以及吉他旋律起舞。〈Enemy〉作為首位打擊者，扮演著重要的角色，Merchandise 藉由鼓與吉他雙雙挑起舞感；讓鼓的沉與動，伴隨吉他撩刷的具音節奏，貫穿全曲。而曲勢高潮前，自信穩健唱著「What if I don’t want to pray／to your god everyday?／I just want to sing for myself／This way」。
由 David 單獨創作的〈True Monument〉，秀出了樂隊在情感上的開闊與接納的天分。流暢的吉他旋律，每每讓我浮現一道畫面：深夜無人獨自開著車子，開在無人公路，一直一直直到無盡的底部，Carson 唱：「language is lost now I just stare and stare and stare」沒有回頭。可議之處是 David 的詞，那句：「I’d have her arrested／but she has no hands and i can’t trust my Western eyes」，已是詩的等級了。又每處他的吉他聲，就讓 Merchandise 成為一支能代表吉他復興、旋律為上的隊伍。
〈Green Lady〉更有巧妙的地方，並且在開頭就不吝惜告知。Elsner Niño 敲著我未知名的樂器，提昇了歌曲的層次，好像一擊提醒，耽美不可，現實的光不斷逼緊潦倒的靈魂；而又是那吉他聲了，那吉他聲已經不是訊息，強厚的音牆、登樓般的旋律，貼著聽覺的真理。這三道連擊，敲得彈得唱得，意識來不及清醒。樂團在 A 面展現拿手絕活，創作與表現的才能，聽見是淋漓盡致的發揮，而〈Life Outside The Mirror〉再度由 David 擔任通信者，悄悄地告訴我們，第一面已到尾聲。
這是一張綠色的專輯（設計、膠片），花朵被遮在結束之前。樂團意在告別過往無可控制的憂鬱與狂躁，深白色的水泥牆沒有身體衝撞後的自謔性擦痕，供樂迷化稱繁花。唱片設計交由樂團初登 4AD 的單曲〈Begging For Your Life / In The City Light〉的設計者 Phil Laslett 再次操刀（作品：tUnE-yArDs《Nikki Nack》、The Breeders《Last Splash》、Chelsea Light Moving 同名等），身為英國唱片集團 Beggars Group 的設計部門設計師之一，《After The End》展現了 Phil Laslett 拿手的晦澀氛圍，整面闇綠浮不出一絲愉悅感，一座陰暗濕冷的雕塑（Frank Haines）幽然立於中央；樂團一面要揮別過去的慘綠時光，一面要豎起一座里程碑，說明了告別與不捨的雙生性。
那股性子裡的憂愁，如今已喚作深情了。A 面釋放了樂團強烈的情緒，率性、噴發，透露許多訊息，是一個獨立樂隊加入大廠、宣告/傳自己到來的示範，然而 B 面則如月之暗面，彷彿這支樂隊關掉聚光燈，暗中傳來低沉的說話：「這也是我們。」花朵才緩慢謝下。首先以輕快而略有歡愉感的〈Telephone〉開場，首曲的用意通常是專輯重點，Merchandise 選擇以這首，記下他們在樂團求生的經驗，積極為自己找尋出路，渴求發行作品。表面上卻帶著嬉笑自己求愛等待的心切。也許吧，愛情的奢求，也可比對麵包的渴望。
與 Morrissey 創作的技巧類似，通常用歡愉快樂的正面音樂性，埋著詛咒般、怨念般的歌詞。然而，Merchandise 卻並無如此反差，只僅僅擁著歡樂包裹悲傷，〈Little Killer〉則是較有上述性格的作品：「Sing to me／if you think you’re good for it」一語表露了那般自信的嘴臉，令人可恨又可笑，卻這款深情口吻，教我無法不陷溺，馬上變成了「Little Killer」，而Carson接著唱：「That’s what they asked for」。
B 面有個下坡，那底點是〈After The End〉，這歌有如 The Smiths 最後錄音室專輯《Strangeways, Here We Come》中的長篇〈Last Night I Dreamt That Somebody Loved Me〉，那樣自信卻一瞥個光就不小心露出黯然神傷的面容，Carson Cox 的愛人是樂團過去幾年的奮鬥時光，召喚他、哺育他，他也懷疑如今的這一步是正確的嗎？他需要答案，思索又穴困，思索又游移。現實的是，專輯一到尾聲就要真真正正的告別了。
此等悲傷級數，有如羅馬尼亞哲學家蕭沆（Emil M. Cioran, 1911-1995）於《眼淚與聖徒》一書中論及，他將悲傷的層次分為「詩歌性的」、「音樂性的」，最後是「宗教性的」。Merchandise 的詩歌性展露於 Carson 與 David Vassalotti 所作的歌詞，配歌與否都具有詩韻，談論競爭與奮鬥過程的苦痛，表面卻寫著情愛與慾望的無盡哀鳴；音樂裡那深若谷底、垂直達抵深淵的旋律，吉他登樓而上卻墜落情谷的哀慟，都一如蕭沆所言。他們並無意企及信仰，沒心情裡會宗教，他們於奔騰與崩垮的邊緣搏鬥，生猛赤裸，全玩真的。「詩人或音樂家的悲傷從他們的內心出發，在塵世中遊歷，然後折返原處如一縷回聲。」蕭沆晚期探索神祕主義信仰者的行為與精神，大概已超出了要談論 Merchandise 一夥人重生之作的範圍，這夥人也許掉過眼淚，卻並沒讓任何人看見，他們致力於自我，就如終結、也代表完整重生的那首〈Exile and Ego〉。B 面每一首都彷彿對著過去時光唱著，面對迷失，和那些他們認為應該要拋開的一切，做最後的審思，而馬上就要將手中的細砂堆，自指縫間一一隨波飄離。
樂隊有意將時期切割，應自 Record Store Day 與 Milk Music 和 Destruction Unit 出版合輯中的〈Figured Out〉算起。然而，此地有深淵，深淵他們也不知底，我將《After The End》看做他們從〈Figured Out〉的高處衝往雲端的折射點。因此，意在告別並重生，卻時時有著對過往的不捨，或說樂團階段性地終結，並且一隻回首的身影龐然立於道路上。告別的不易，脫離的痛苦，深情之下是一句一句悲傷的詩詞。
而《After The End》考慮到市場聽眾的習性，三四分的曲長、前中後的形式，十首、中規中矩的五五分面，都是理智的選擇。而聽覺間，在曲子的細節處能找到經挑選後的細緻修飾，以及思量多時才編定的曲勢與走向。此時，Merchandise 已非昔日可以張狂的小夥子，他們已然成長，腳步留下一鍊一鍊吉他噪音，這一行人正要踏著靠近地表的浮雲，登天有願。
(Rui L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