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黄河万里沙,为赋新词强说愁

很多歌手第一张专辑往往是最好的,也是最经典的,愈往下,愈乏善可陈。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却又让人见多不怪。比如说冬子,这个在民谣界曾被尊称为大师的人,第一张专辑《十方》出来时,真正是如“九曲黄河万里沙”,万马奔腾,汹涌澎湃,浩浩汤汤,一泻千里。如今,再听这第二张专辑《彼此问候》,却让人失望之心顿生,眼见九曲黄河流过山东却散落成溪流,奄奄一息,徒唤奈何。
五月底听到这张专辑的时候,两遍听罢,感觉不对味。又翻出《十方》来听,《三十里黄沙》、《墙头草》、《黄粱梦》,锣鼓喧天,刀枪斧钺,酣畅淋漓,悲怆苍凉至极,直觉一股元气从耳蜗直灌心底。再对比《彼此问候》,呜咽低徊,词曲苍白,为赋新词强说愁,将心按在琴弦之上,匍匐于现实表面,实在是愁煞人也。
想来“哀民生之多艰”是中国现实主义的一个伟大传统,在《彼此问候》中,有一大半的歌曲都有关于现实、底层与民生。这本是好的,可这艺术的现实主义与新闻的现实主义本是不同的。“城市越来越灰,房奴越来越多,田野越来越惊慌;河流越来越干,人心原来越贪,大地越来越虚弱”(《越来越OK》)“这里没有腐败,这里没有拆迁,这里没有毒奶,这里没有地沟油”(《啥都有》)如此直白式的吟唱,于现实有关,却是略于现实表面的,没有深入,没有思考,更没有批判。有记录而无超越,有观察而无深刻。只是记录,只是观看,只是转述。这些不像歌词,更像是公知式的总结陈词。这些也不是现实主义作品,最多也就是微博里的段子和吐槽。
如果将《十方》比作是根植于大地,来源于生活的野蛮生长的水稻、麦子和野花的话,《彼此问候》就是养在城市阳台角落里的盆景,土壤稀薄,根须太浅,生命力脆弱。它由现实的广阔天地中来却将自己培植于一方盆钵之内。它沾染泥土却不是土地之上,它在阳光之下却不在天地之间,它行走在人群之中却又隔离在外。这盆景似作品本身,却实际是许多歌手命运的隐喻,即离开深厚土地和真切的现实,将自己委身于城市之中,生命力和创造力必然因远离大地和现实而微缩、困顿。可这城市的现实也毕竟是现实啊,也有悲喜哀乐,也有冷暖人生。只是很多歌手的公知式代言心态和旧式文人酸腐看客心态终究深入骨髓难以更改,且将这一筐筐民生多艰的血泪换做歌诗吟唱,以博取一个人文歌手、公众良知的薄名也是好的。从《十方》里的长歌当哭到如今的浅吟低唱,为赋新词强说愁,这中间的转换是耐人寻味的。
我愿意将此理解为冬子身份的转换和视角的转变,从一个风尘仆仆的大地上的歌旅者,生活于最热烈滚烫的现实生活中的歌手转变为城市里酒吧里、小舞台上的民谣歌手以及吴吞所说的“中国未来的民谣大师”,他的视角也从大地转向俯视大地,从底层转向怜悯底层,从置身其中转向旁观与记录。以前他是大地的儿子,底层人民中的一份子,现在他是城市里的歌手,他自觉成为底层民众的代言,现实的控诉者,舞台上的艺术家。他玩起了钢琴与中西音乐融合,却不知失去根源的艺术终究是无本之木,流水飘萍。
《爱情像雨水》、《爱人,你可知道》、《用下半身写诗》直接堕入陈词滥调的小情小调的自恋式低声吟唱,与《三十里黄沙》里的热烈奔放的爱情差若云泥,所以不顾一切的追求变成了回忆,变成了伤怀,变成了遥望,变成了沉浸在时光的美化里热泪盈眶、垂垂老去。
一直到最后一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除编曲稍有波澜壮阔如海浪奔涌的气势外,歌唱简直是将诗拉到与流行口水歌同一水平。我真的很反感民谣界这种呼啦啦的一拥而上将诗歌编曲歌唱的行为。我多么想说,放过海子、顾城、张枣和那些死去的诗人们吧。诗人在世时,见多的多是世俗的冷眼与嘲讽,死后却备受哀荣。你们这是在消费诗歌,消费诗人,消费死亡。你们在歌中痛斥物质、市场与消费的同时也不自觉成为这个消费时代的共谋。
所以,收起哀痛的公知表情和急切的代言者心态,到滚烫的生活中去,到广阔的天地中去,到真实的现实中去,去亲身感受而不是冷眼记录,去融入其中而不是高高在上,去相濡以沫而不是冷暖自知。如此,我才会诚恳地说出,期待冬子的下一张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