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的流放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一向岸柳拂堤、小桥流水的宁静小城无锡,突然被日军的铁蹄践踏得惊慌起来。崇安寺旁的大街上,纷乱的脚步声如潮水般涌过。哭爹的、骂娘的,谁的孩子丢了,哪个老人跌倒了,女人惊叫咒骂,男人气急败坏地呼号。纤道、乌篷、台门、廊棚、雨巷、石桥、茶肆、谷场、鱼摊、绸缎庄,一切文明的外衣,都被长驱直入的侵略军撕成了碎片。
三万昌茶馆轩窗门前,独独有一个面容老态的人像往常一样坐着,若无所事地拉着琴弓。他就是中国音乐史上的现代老荷马——瞎子阿炳。一曲《流水》从他手上汩汩漫洇开来,那是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流血。他将他惊人的隐忍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几根孱弱的弦。
二十年,他不知道生身父母。那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相见啊!直到朝夕相处的道士师傅在弥留之际叫出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儿子”后,他的梦彻底碎了。
他在父亲说出自己身世的同一瞬间失去了双亲。
仿佛是命运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叫当事人哭笑不得。
阿炳的世界从那一刻起彻底沉落了。他在江南的市井口带着外人难以察觉的伤残身躯和痛苦的心灵,如同诗人兰波在北非沙漠中,携带着他失落的青春世界,向人世的绝望进军。
他和妓女同居、进赌场、吸鸦片。他出入妓院,只是想尽快忘掉那个虚伪贫瘠的世界,可他不知道命运迫使他日后对此付出更离奇可怕的代价!——双目失明。他出入鸦片馆再也停不下来,被逐出无锡道教界后,连街头吹鼓队也不要他了。
阿炳一贫如洗。几年后,他遇到同病相怜的烟民董翠娣,境遇极为相似的一对,像两只失散了的小鸟在旷野的上空飞到了一起。
阿炳的音乐,天生就带着中国江南浓郁的市井气息,天生就是在百姓黎民、凡夫俗子中开放的花,贩夫走卒、商贾戏子开心时的道具。两眼先后瞎了之后,日军也先后占领了上海、无锡、江阴。阿炳让老婆用竹竿牵着,从无锡城逃回乡下,辗转又着从乡下到江阴。仿佛时间风口的一片枯叶,被吹得毫无方向,阿炳就这样又被老婆从江阴牵到无锡城,一路卖艺求生。一年一年的光阴像电影镜头一样闪过。中原战乱连绵,人民流离失所,还会有谁听下来听一听他的那一声低诉?阿炳琴弦上流淌的,是真正的乱世之音。人们给他残羹剩饭,畜牲见了也要闻一闻是否好吃,他却毫不犹豫端起碗来就往嘴里扒,人们还要嘲笑他吃相不雅。
干枯苍老的阿炳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寒蝉,他耗尽生命用各种传统乐器嘶哑着杜鹃啼血般的音符。那是古代音乐在现代的一个回声,中国社会最后一个华腔丽调,唐诗宋词最后一个失魂落魄的韵脚:《打渔杀家》《追韩信》《大浪淘沙》《雨打芭蕉》《凤求凰》《霸王卸甲》《惠山二泉》《汉宫秋月》《听松》和《梅花三弄》……外面的世界正遭受着一场亘古未有的灾难,但内心苦涩的阿炳却什么也不愿去理会了。
1950年,在杨荫浏的带领下,中央音乐工作小组找到落魄潦倒的阿炳。伟大的人民音乐家很大方地为阿炳买了崭新的琴,听完后十分恭敬有十分关切地问:阿炳,这些曲子大概都是你自己弄的吧?
阿炳这人好像很没气度,不就是自己苦难一生饱经沧桑历尽磨难的心血遭到怀疑吗?但阿炳又似乎也不屑于认真计较下去,巨人已精疲力尽了,他在呼吸深处感到一个世界的结束。他在众人面前跌跌撞撞地离去,他的离去是全人类的巨大损失!
阿炳临终前把《惠山二泉》改名为《二泉映月》。这样的曲名,看着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苦楚,这样的曲子,听着更有一种怯生生的苍凉。那是一汩流淌着无奈的泉眼,一塘散发着断香残馥的乱荷,一棵在绝望中孤独的夜雨芭蕉,一缕在孤独中陶醉的月光。那是断树残桩枯枝败叶,是旧寺锈钟破门颓墙,使庭院深深一蓬秋草,石阶倾斜玉栏折断,云重雾冷星殒月缺根竭茎衰柳败花残……
那当初的当初,阿炳坐在惠山泉边,一定也如坐在恒河岸上,坐在埃及沙漠或希腊海边,他心中的悲愤,一定可以和耶路撒冷城中那堵著名的哭墙前的教徒们同辈:那样愤恨宁静、辗转不安、凄酸文雅的悲苦韵味,无论是诗人中的王维、李白、白居易或《成相》的作者荀子,抑或传诵千古的钟子期、孔子、伯牙还是魏文侯、齐宣王、李延年,“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的乐器祖师爷都一定会为之倾倒。那里有一种叫人惊骇的力量,多年后日本指挥大师小泽征尔在阿炳乐曲前一言不发,只是弯下腰去朝东方深鞠一躬。怕是他当时也只能想到一句诗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有一句格言,是布罗茨基赠给诗人曼德尔色坦姆的:他是一位现代的俄尔甫斯,他被谴往地狱却再也没有回返。
而阿炳却是一位现代的苏武,他被那个时代流放了,放逐在自己的家乡,在故土上牧羊。
阿炳在他的故乡出生,也在他的故乡死去,他一生的足迹都没越出台门石桥遍地市肆的太湖世界。他在故土上遭受的冷落已达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但阿炳却偏偏还要在自己的遭遇上再追加一段音乐的遭遇,在个体的痛苦上追加一段音乐的痛苦。
阿炳把自己的生命锤炼成了流放土地上的一潭深水,黑夜中远看着有些猥亵、肮脏,在白天走近时,却是一汪翻动着无数微风和涟漪的澄澈明净的清泉。
三万昌茶馆轩窗门前,独独有一个面容老态的人像往常一样坐着,若无所事地拉着琴弓。他就是中国音乐史上的现代老荷马——瞎子阿炳。一曲《流水》从他手上汩汩漫洇开来,那是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流血。他将他惊人的隐忍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几根孱弱的弦。
二十年,他不知道生身父母。那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相见啊!直到朝夕相处的道士师傅在弥留之际叫出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儿子”后,他的梦彻底碎了。
他在父亲说出自己身世的同一瞬间失去了双亲。
仿佛是命运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叫当事人哭笑不得。
阿炳的世界从那一刻起彻底沉落了。他在江南的市井口带着外人难以察觉的伤残身躯和痛苦的心灵,如同诗人兰波在北非沙漠中,携带着他失落的青春世界,向人世的绝望进军。
他和妓女同居、进赌场、吸鸦片。他出入妓院,只是想尽快忘掉那个虚伪贫瘠的世界,可他不知道命运迫使他日后对此付出更离奇可怕的代价!——双目失明。他出入鸦片馆再也停不下来,被逐出无锡道教界后,连街头吹鼓队也不要他了。
阿炳一贫如洗。几年后,他遇到同病相怜的烟民董翠娣,境遇极为相似的一对,像两只失散了的小鸟在旷野的上空飞到了一起。
阿炳的音乐,天生就带着中国江南浓郁的市井气息,天生就是在百姓黎民、凡夫俗子中开放的花,贩夫走卒、商贾戏子开心时的道具。两眼先后瞎了之后,日军也先后占领了上海、无锡、江阴。阿炳让老婆用竹竿牵着,从无锡城逃回乡下,辗转又着从乡下到江阴。仿佛时间风口的一片枯叶,被吹得毫无方向,阿炳就这样又被老婆从江阴牵到无锡城,一路卖艺求生。一年一年的光阴像电影镜头一样闪过。中原战乱连绵,人民流离失所,还会有谁听下来听一听他的那一声低诉?阿炳琴弦上流淌的,是真正的乱世之音。人们给他残羹剩饭,畜牲见了也要闻一闻是否好吃,他却毫不犹豫端起碗来就往嘴里扒,人们还要嘲笑他吃相不雅。
干枯苍老的阿炳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寒蝉,他耗尽生命用各种传统乐器嘶哑着杜鹃啼血般的音符。那是古代音乐在现代的一个回声,中国社会最后一个华腔丽调,唐诗宋词最后一个失魂落魄的韵脚:《打渔杀家》《追韩信》《大浪淘沙》《雨打芭蕉》《凤求凰》《霸王卸甲》《惠山二泉》《汉宫秋月》《听松》和《梅花三弄》……外面的世界正遭受着一场亘古未有的灾难,但内心苦涩的阿炳却什么也不愿去理会了。
1950年,在杨荫浏的带领下,中央音乐工作小组找到落魄潦倒的阿炳。伟大的人民音乐家很大方地为阿炳买了崭新的琴,听完后十分恭敬有十分关切地问:阿炳,这些曲子大概都是你自己弄的吧?
阿炳这人好像很没气度,不就是自己苦难一生饱经沧桑历尽磨难的心血遭到怀疑吗?但阿炳又似乎也不屑于认真计较下去,巨人已精疲力尽了,他在呼吸深处感到一个世界的结束。他在众人面前跌跌撞撞地离去,他的离去是全人类的巨大损失!
阿炳临终前把《惠山二泉》改名为《二泉映月》。这样的曲名,看着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苦楚,这样的曲子,听着更有一种怯生生的苍凉。那是一汩流淌着无奈的泉眼,一塘散发着断香残馥的乱荷,一棵在绝望中孤独的夜雨芭蕉,一缕在孤独中陶醉的月光。那是断树残桩枯枝败叶,是旧寺锈钟破门颓墙,使庭院深深一蓬秋草,石阶倾斜玉栏折断,云重雾冷星殒月缺根竭茎衰柳败花残……
那当初的当初,阿炳坐在惠山泉边,一定也如坐在恒河岸上,坐在埃及沙漠或希腊海边,他心中的悲愤,一定可以和耶路撒冷城中那堵著名的哭墙前的教徒们同辈:那样愤恨宁静、辗转不安、凄酸文雅的悲苦韵味,无论是诗人中的王维、李白、白居易或《成相》的作者荀子,抑或传诵千古的钟子期、孔子、伯牙还是魏文侯、齐宣王、李延年,“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的乐器祖师爷都一定会为之倾倒。那里有一种叫人惊骇的力量,多年后日本指挥大师小泽征尔在阿炳乐曲前一言不发,只是弯下腰去朝东方深鞠一躬。怕是他当时也只能想到一句诗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有一句格言,是布罗茨基赠给诗人曼德尔色坦姆的:他是一位现代的俄尔甫斯,他被谴往地狱却再也没有回返。
而阿炳却是一位现代的苏武,他被那个时代流放了,放逐在自己的家乡,在故土上牧羊。
阿炳在他的故乡出生,也在他的故乡死去,他一生的足迹都没越出台门石桥遍地市肆的太湖世界。他在故土上遭受的冷落已达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但阿炳却偏偏还要在自己的遭遇上再追加一段音乐的遭遇,在个体的痛苦上追加一段音乐的痛苦。
阿炳把自己的生命锤炼成了流放土地上的一潭深水,黑夜中远看着有些猥亵、肮脏,在白天走近时,却是一汪翻动着无数微风和涟漪的澄澈明净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