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武纪意象
数亿年前,太阳系第三行星,海陆交接,古生代伊始,是为寒武纪。虽名为“寒”,天空常炙,海水常暖,自然之手布下雾云,搅动瀚海。生命养分泛散,生命进化之程加剧。节肢者、腕足者、棘皮者从泛古洋孕出,海藻遍布,三叶虫横行。有物生出眼,以感受光;有物生出牙,以吞噬;有物生出壳,壳嵌于亿万年的岩石,化为岁月书本上的古字。生命嚣腾,蹉跎涌动,为寒武纪铸刻下独特的混沌与光澜、血腥与繁荣。若有外星生命此时光临,航拍这颗星球,他是否会被大陆的尘沙荒芜表象所蒙蔽,而忽略这片生机四伏的浩洋,不晓其间繁衍存留的力量,将在寒武纪终末,踏上荒芜陆地。
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后摇,主唱被开除得多了,摇滚就成了后摇。没有歌词与人声参与,仿佛缺失了一种向导,却也褪去了一层束缚,后摇更利于听众发挥自己的主观意向,自如去构想音乐所包揽的意象,不拘不定。后摇如画笔,以道道音线与片片音墙在灵魂画板上绘出色彩与形影,同样可贵的是一双聆听之耳,如眼睛般,望见这些色彩与形影,将其抓入脑海,消化成自身的感受与情绪。《The Bones of a Dying World》在我的脑里,是一片赤热而莫测、残酷而壮阔的古生世界。和那个纪年相比,刘慈欣所书写的“白垩纪往事”尚处于遥遥无期的未来。
有介绍说If These Trees Could Talk深受同国前辈Explosions In The Sky影响,我还未细听过Explosions In The Sky,不知If These Trees Could Talk的暴烈度与穿透力和其相较是逊是优。这支五人团,除去鼓与贝司,有三把吉他,灵动而坚固的单音、恣肆且悠逸的长调、狂戾厚重的金属旋律,波澜般分层交错,潮汐般起伏翻涌,编织出一首首跌宕宏丽的自然化歌作。在这里,喧烈与宁寂俱在、癫狂与沉郁同存,云暴袭掠的汹势绝非处于万象静凝之态的对立面,它们缔结为一体,呈示着某片时空、某段年月的动荡纷杂本质。在If These Trees Could Talk的每一段暴敛的叙述中,我们都可以窥见其背后的细腻晶莹颗粒。
2009年乐队自主发行的《Above The Earth, Below The Sky》借着敞亮重型的曲律,在天际间砸出一块孤绝的缺口,于其中尽兴演绎着万物之穿行,坍塌与重生。三年后的《Red Forest》以加剧的烈性旋律与浓稠氛围,构建起一片氤氲恢宏的生态世界,晨的生机与春的蓬勃流溢于各处,抚慰着藏匿的黑暗与毁灭。又四年后的If These Trees Could Talk已加盟大名鼎鼎的Metal Blade厂牌,随着编曲更为纵横、节奏更显沉暗、音墙更具放射性的《The Bones of a Dying World》的问世,乐队把固有的穹霄力量施展得更开更细,让盎盛的生命气息向着岁月鸿沟拓得更宽,一轮历史被刻在古老山岩上的浩荡远古纪年于此再现。
其实,面对《The Bones of a Dying World》,我能淫想出寒武纪泛古洋画面,这归咎于第三首歌“Earth Crawler”。之前一个同事看到我有纹身,他说他也想纹,纹一个生命力顽强的生物体,我脱口而出:蟑螂。其实我是半认真的回答,只要不是在卧室里用拖鞋或杀虫剂追杀一只落魄蟑螂的场面,我还是乐于想象蟑螂的。想象一片繁盛又污荒的古陆,蟑螂形状的虫子在那里生存繁衍奔梭,它们噬下猎物,也被更大的生物嚼碎,它们密麻无数,感知日光月芒,生不出情感,用丑陋的身躯与鄙劣的生命为一颗寂寥星球装缀出漫漫点点的生机。听到“Earth Crawler”,歌名率先对我施加了一定比例的蛊惑,脑海里的蟑螂首当其冲充当了“地球爬虫”的角色。更大比例的震撼来自音乐本身,磅礴怆怛的旋律力量一举擎起一片浩荡的爬虫大陆,而曲调间恣逸的涌动性如同海水,淹覆陆地,将爬虫溯化为寒武纪的海洋霸虫。三体人说:“你们是虫子!”如果你能全身心沉浸在“Earth Crawler”的无垠狂澜里,你就能听见它的作答:“虫子从来没有被战胜过。”
多听了几遍专辑后,我觉得,“Earth Crawler”所带来的寒武纪意象,适用于整张专辑。
除了“Earth Crawler”,第二首“Swallowing Teeth”也是我的大爱,或许If These Trees Could Talk最为精致莹亮的歌段就存放在这里。风暴静息,日光恬熙,一簇吉他小调娓娓而奏,散放着暖与伤的色泽,犹如古旧岁月里某物的喃喃吟语。粗暴的歌名貌似与此番曲意不甚搭配,事实上“吞噬之齿”让我秒想到刘慈欣的《吞食者》,若干年前我读这部小说,那种滋生在人与恐龙地月之战中的壮阔感与悲怆感把我震哭不止一次。此时,我非常中意“Swallowing Teeth”拥有这样一个“题不对文”的名字,它让我在感受这首歌固有的静谧悠远之时,也身不由己构思出《吞食者》里的一片旷世宏壮苍凉景象。给听众造成一厢情愿的舒适浮想,这大概也是没有人声的后摇所具有的独特本事吧。
以及其他七首歌,妙意如出一辙,音符间有水滴般的滑跃,曲段间有波澜般的倾涌,美奂的细节与狂暴的气势并驾齐驱。开幕曲“Solstice”也是乐队先一步呈上的专辑宣传曲,盛满灵动性与蓬勃力,按乐队的说法,让粉丝们对If These Trees Could Talk所青睐的一切元素,都在这首歌里。“After the Smoke Clears”由润润之音,渡向烈烈之境,终至白浪掀天之魄,宛如节气之变数,抑或年月之变迁。“The Here and Hereafter”由几抹清盈飘舞的轻音连成,绘图一般,为古昔生灵绘下一片晨光下的栖息地。“Iron Glacier”的旋律极显铁质放射性,具有专辑中最为粗犷笔直的金属化节奏,由此演绎着一场艰苦卓绝的古生物大战。“The Giving Tree”和“Berlin”的盎然疾烈的步调使人忆起《Red Forest》里的生命蓬勃之象,繁木遍野、鸟虫游弋,一套自给自足、自生自茂的原生态系统便蕴含于这两首歌的行进中。压轴曲“One Sky Above Us”以齐整层递的律动抒写着尾幕的清美诗画与波澜篇章,古昔的峥嵘与浩汤,在此往复迂回。
回头看《The Bones of a Dying World》的封面,灰穹之下,冰屿层凝,倒影留于寒海,这是乐队设计师去冰岛旅行时拍摄的一张照片。这时候我脑海又萌生出了颇为舒适的“不协调”感,因为我心目中的封面是绯红而炙热的,一片古生命茁放、岁月于其间奔腾向前的寒武纪海洋。就如我看到“The Bones of a Dying World”这个标题,我心中浮起的一组词是“The Blood of a Reborn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