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The Black Saint & The Sinner Lady

我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在自己的葬礼上播放什么样的BGM，这项工作虽然我不能亲自监督，但一定要安排上。或者换个说法，什么样的音乐可以饱满地讲述一个人的一生，把其中的悲欢离合一一铺排开来，令闻者动容但不至于悲伤，末了还会让与会者指着棺木笑骂，人都没了还这么花里胡哨的。

我心中有这样一张专辑在这个评选里是独一档的存在，即使我知道葬礼音乐并不是他它的创作初衷。事实上它搭配人生任何一个瞬间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对于每种情绪它总能将其渲染得锐利而隽永，这对于我这样的戏精人格来说实在是刚需，无论人间世界有多么单调，我不能允许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如人间这般单调。

哪张专辑代表了Charles Mingus巅峰的讨论从未停止过，乐评人们在The Black Saint and the Sinner Lady (名字太长了后文简写成The Saint) 和Mingus Ah Um之间举棋不定。但是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粉来说，即使稳坐爵士乐历史TOP10专辑，后者是明显被高估了的。它只是把Mingus的“印象”综合地拼凑到了一起，组成元素包含了Classical Swing Big Band Bebop Hard Bop，但是有一点做的很突出吗？我听不出来。骨子里的躁，我倒是觉得Blues & Roots这张做的更好；骨子里的柔，去听Let My Children Hear Music；骨子里的妖，那必须是Pithecanthropus Erectus。

所以对于上面那个问题，我会不假思索地把票投给今天的主角The Saint这张专辑。它独特到Mingus终其一生也没有做出和这张专辑哪怕有一点点相似的作品。如果给它一个最概括的评价，这是Mingus最销魂的那一面，历史级别的作曲。

我常常不把这张专辑当做是爵士乐来听的，它太散了。或者说，四段音乐六个章节总共将近40分钟都是散板一样的音乐，而每个章节又被切割成了很多小场景，叙事很有古典乐的那种段落感，所以整体上来看爵士乐该有的律动就不是很突出了。但是当每个小场景的鼓点降临的时候，爵士该有的样子就全回来了。全张专辑是一整套连贯的芭蕾舞音乐，每个段落的标题我猜测是简单地根据跳舞的人数来命名的，从音乐层面上的递进关系也并没有那么明显，我姑且就按照顺序随便聊聊。

Mingus是一个狂热的铜管控，他大部分的音乐都会搭配厚实的铜管，尤其是采用大号、低音长号这种在爵士乐中基本没什么人用的东西，且作为演奏主体。演奏主体的意思是充当的角色十分丰富，有时候作为solo，有时候作为Big Band里面那种Call and Response中的Response出现，还有的时候就是“自闭”地吹一个Riff吹一整首(参考他的Moanin’里面的大号)，这首里面就全用到了。

从听感上来说，这个段落是性感的，各种铜管相依相偎缠绵悱恻，此消彼长跌宕起伏。而在4分12秒之后，可能真正对Solo Dance的某种诠释出现了——铜管们终于沉寂下来，一支Soprano横空出世开始了一段旋律“杀死比赛”的solo，我被撩到失眠，这是我认为全张专辑里面最骚气的一个瞬间。

Part II开场是一段很古典的钢琴solo，接着管乐们有序渐进，交相辉映，形成了一幕十分哀婉的景象。少顷，佩戴弱音器的小号打破了水乳交融宁静，鼓点随着情绪逐渐加快(这是Mingus烘托气氛惯用的手法)，之后经历了几轮节奏的潮起潮落，小号音色回归正常，章节结束。

这里我想拿Miles Davis的那张Bitches Brew来做一个对比。听过那张史上最伟大的融合爵士专辑的人可能会有很大感触，无论从听感、编排上来体会，这两张专辑都是十分相似的。Miles在Bitches Brew里嗑high了一样的小号如晴空一鹤直排云上，把气氛渲染得特别不真实，那是另一个水准的“仙”。

但注意The Saint可是早生了六个年头，这也是为什么说Mingus做的事情足够先锋，而且是“根源很深”的那种先锋——再创新他也不会飘，反而根扎得更深。他没有运用任何超出传统爵士范畴的元素，但通过在编排上的一顿操作把它们硬生生地做成了“另一种音乐”。所以我喜欢The Saint的一个原因就是它很世俗，越是世俗就越是亲近，越是亲近就越能让闻着动容。

这个章节的进场画面和Track B如出一辙，但是在旋律创作上充满了异域风情，长笛、古典吉他间次加入了进来，三分钟之后的那一小段古典吉他和Soprano的Duet让我听得无比舒适。而在6分24秒则开始了非常快速非常old school的Bebop节奏，直到鼓点戛然而止，在一段无伴奏的Alto solo之后结束全曲。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谈到，对于情绪的审美是欣赏Mingus音乐的要义所在。之所以我说这张专辑独特到Mingus本人都没能再catch up上就是由于它在情绪表达上的复杂性。像他平时的“硬核”作品，破马张飞风驰电掣叽里咕噜高兴了喊两嗓子就结束了，表达了一个“我就是要X死我自己”的主题思想，很耿直很单一。但这张专辑你能听到非常多的情绪，而每一种情绪上的收放与衔接都恰到好处，没有一点要崩溃的迹象。我觉得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他的心理医生Edmund Pollock，这个人居然参与到了专辑的作曲工作当中。

所以结果就是你在这张专辑中听到的性感是美的，哀婉也是美的，异域也是美的，包括在Mode D里面出现类似自由爵士的时候，混沌也成了美。当你听懂了The Saint，你总能在这个BGM下对于任何即时的情绪找到解决方案，这个方案不尽是让你无节制的宣泄它们，而是找到能够欣赏它们的方式。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情绪就是你创造的艺术品。

在思考完开篇的问题之后，每次我重温The Saint的时候脑海里都会出现一个场景：一群身着肃穆的人按捺着内心跳芭蕾的欲望送别着一个音乐品味奇特的朋友，我若有在天之灵大约也应该是很安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