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和冰雨：Sweet Baby James
在群星耀眼的1960年代末期，有一股名叫“singer-songwriter movement”的巨浪腾空而起，为我们带来了一系列闪闪发亮的名字——Joni Mitchell、Glen Campbell、Neil Diamond、Richie Havens、John Denver、Don McLean、Jackson Browne......这些人大都扎根于民谣或乡村音乐，但也不排斥摇滚等流行化的曲风，而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着有极强的创作与演唱能力，这样也就能让他们基本上在专辑里都会去“唱自己的歌”。在这一股极具冲击力的浪潮中，James Taylor绝对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名字，他的音乐生涯和旁人比起来要坎坷许多，伴随着不停的消沉、自毁与精神状态的起起落落，最终还是能够摆脱心理的障碍与毒品的纠缠，完成了《Sweet Baby James》等一众青史留名的佳作，这当然也是让人万分庆幸的结果。现在来看，五十年前发行的《Sweet Baby James》毫无疑问是James Taylor走向辉煌的开端，也是他最出色，最动人的专辑之一，不仅多年来深受乐迷喜爱，最高曾在Billboard排行榜中位列第3，也曾得到滚石杂志的肯定，排名“史上最伟大500张专辑”的第104位。
1968年年底，James Taylor发行了他个人的首张同名专辑，但市场效果很是一般，与此同时他又一次深陷毒品的纠缠无法自拔，随着Apple Records的内部问题越来越严重，绝望的他只好重回美国，并前往多家戒毒所尝试阻断自己的“不良习惯”，也希望与此同时缓解一下自己的心理问题。结果他不但没解决原来的困境，还在一次摩托车事故中摔伤了手脚，只得休养一阵子。等到他彻底恢复好，他便带着自己最重要的伙伴Peter Asher来到加州的洛杉矶，和华纳兄弟唱片公司签下了新合约，这便是后面一切故事的开始。
1969年12月，James来到好莱坞名声显赫的Sunset Sound进行录音的工作，经纪人Peter Asher依然负责制作。在此期间，他遇到了搬来月桂谷（洛杉矶的著名居住区，当时众多的音乐人曾居住于此）不久的伟大创作歌手Carole King，两个人也就此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这张专辑当中，Carole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里面演奏钢琴，并完成配唱的任务。此外，James在组乐队时期的吉他手Danny Kortchmar，以及后来Eagles的创团成员Randy Meisner等人也为专辑添砖加瓦，共同完善了专辑本身的表现力。和上一张同名专辑相比，这是一张更清新自然的作品，木吉他在多数歌曲当中都占据主导地位，到位而不张扬的管弦乐似乎更能映衬出时而伤感，时而撩人的吉他旋律，同时James抑扬顿挫的演唱也有着独特的质感。乡村、蓝调、民谣以及摇滚的巧妙融合让专辑本身显得不落俗套，恰到好处的平衡感也能够让它跨越时空，坦诚又赤裸地征服一代代听众那挑剔的耳朵。
第一首”Sweet Baby James”很容易让听众认为这是写给他自己的歌，但其实并非如此。在写歌之前James去到了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去探望哥哥Alex，令他十分意外的是Alex一家已经有了一个新生儿，而夫妻二人还为小孩子的名字有过一番讨论，妻子希望叫他Richmond，但丈夫却执意要称呼他James，经过一番交涉，小孩子最终定名为James Richmond Taylor，看来丈夫最后获得了胜利。这个老James看到了和自己同名的小婴儿，内心百感交集，又想到自己的小时候，爸爸妈妈几乎从不给他唱哄睡的歌曲，所以他决定要写出一首摇篮曲那样的歌献给这位和自己同名的小宝宝。但在正式歌曲的处理上面，James把安眠曲安插在了四三拍的华尔兹节奏上，最后的效果居然还显得异常协调。James演奏的木吉他与Carole的钢琴相得益彰，再加上钢棒吉他的美妙点缀，孤独的牛仔，暗淡的星空，崎岖的峡谷，一切似乎都跃然纸上。但到了第二段，故事的主人公似乎有所不同，因为那几个马萨诸塞州的地名，基本上都和James本人的经历有着莫大的关系，歌词看起来也就更加纠结。但无论如何，从各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首精雕细琢的歌曲，James Taylor后来认为这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之一，这也自有他的道理。
”Lo and Behold”似乎从来就不在歌者的最受欢迎列表里，但对James来说这还算是一个很大胆的尝试，因为这是一首带着福音特色的歌曲，这在以往的民谣歌手当中可不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更加奇怪的是，本身歌曲的结构没有什么特别，就是传统的“主歌-副歌-主歌-副歌”这样，但两段主歌在音乐的方向上却是完全不同，这恰恰也能给人一种类似跷跷板失衡的不安全感。轻快的”Sunny Skies”提到了阳光的意象，对一个孤独阴郁的人来说，温暖的阳光似乎总能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他小小的慰藉，所以它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James早期最爱去描绘的事物之一。不过在这里，“Sunny Skies”却是指一个人，一个白天总是在睡觉，夜晚却哭个不停的怪人。他没有任何朋友，但主人公则看着整个世界从自己身边经过，最后只能和Sunny Skies混在一起。如果足够了解James，大家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一首偏自传式的作品：在高中快结束的时候James突然陷入异常严重的抑郁中，一度长期不能下床活动，后来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他都只能在波士顿的McLean Hospital进行疗养，来摆脱自己的抑郁情绪。所以歌曲里的“Sunny Skies”是否在指向自我？有可能吧，毕竟歌里描述的现象，似乎也是重度抑郁障碍患者较普遍的情况，在没有更确切的证据前，我们也不好确认他就是说的自己。在旋律上，这首歌和John Sebastian创作的歌”Daydream”有点相像（甚至主题都有点类似），在1960年代中期，James的乐队The Flying Machine与John所在的The Lovin' Spoonful是纽约夜鸮咖啡馆常规的驻唱歌手，所以几个人互相之间进行音乐上的切磋与交流也是非常容易理解的。”Steamroller Blues”有着很纯正的蓝调味道，这也可以从侧面反映出James Taylor对这种音乐风格的喜爱。事实上在当时组建乐队并在咖啡馆演出时，许多白人乐队便自诩为Muddy Waters的继承者，在台上演奏着他们口中的“蓝调音乐”，这一切在James的眼中显得有些可笑，他可不认为这些人演奏的音乐算什么蓝调，于是他自己动笔，写了这样一首歌来讽刺嘲弄那些骗人的“假蓝调乐队”。后来这样一首有点“带节奏”的歌却得到了很多人的肯定，猫王Elvis Presley在之后的演出中甚至翻唱了几次，这显然也为歌曲增添了不少知名度。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在录音期间，James不幸患上感冒，整首歌的演唱部分貌似有点低沉，鼻音也相对更重，但这样的嗓音却也别有风味，唱起蓝调的曲子似乎也非常合适。
清脆动听的木吉他再度开启接管模式，”Country Road”开场漂亮的吉他riff立刻把听者带入一个全新的天地，让你置身乡间的田野。但不巧的是James并不打算在歌词里让大家看到过多的乡村景象——金黄的麦田、粗壮的黄牛、带着青草味的泥土在这里统统不见踪影。其实这是一条通往精神病院的路，也就是James大概上高中的时期去过的那家，而走这条路的时候他有着相当多独处的美好经历，所以整首歌更多是在歌颂与自我相处的曼妙时光，而并非带着乡野气息的闲情逸致。另外，”Country Road”代表着1970年代歌词新风尚的开端，毕竟在上一个十年中，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需要抗争的力量太强，故绝大多数的音乐似乎都处于狂热的冲刺状态，而到了新时期，歌手们终于懂得去放松下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别再考虑那么多了，这样的心态当然也就影响到了像是”Take It Easy”这样的70年代金曲。这首歌在1971年使用了重新录制的材料发行了单曲，并勉强挤进Billboard排行榜的前四十名，成绩可谓差强人意。A面结束曲”Oh! Susannah”似乎早就是已经“烂大街”的歌了，这首由Stephen Foster创作于一百多年前的歌，一开始的歌词要比我们想象中要冗长不少，但因为其中有不少内容和白人对黑人的种族歧视相关，所以慢慢这些糟粕就被后人舍弃，它也就单纯地成为了追寻爱人的情歌。我们不好猜测James为什么想要录制这样一首歌，也不太能确定带点爵士风味的改编意图为何，但也许，只是也许，它和B面第一首歌里的Suzanne有一定的承接关系，谁知道呢？
哇，B面第一首，”Fire and Rain”，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它。它是James Taylor走向成功的基石，和专辑一样在Billboard排行榜中拿到第3名的成绩；这也是他最直接去面对自己抑郁情绪的作品，三段主歌分别描述了让自己痛苦不堪的几件事：亲密的病友Suzanne Schnerr选择自杀，离开了他和周围的所有人；全身上下止不住地疼痛，实在捱不过只能向上帝祈求怜悯与帮助；电话线上漫长没有止境的对话结束，美梦与“飞行器”（当然指的就是早期乐队The Flying Machine）被彻底击碎，散落一地……此时的James就好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碎布娃娃，没人理会他那一成不变的呆滞表情，他也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丝毫没有张牙舞爪的热情，被唾骂，被虐待，被遗弃，似乎没有什么能挽救他的命运。他的皮肤被绝望的烈焰烤焦，他的皮肤被阴沉的冰雨凿得千疮百孔，他没有能力对抗这一切，他早已没力气呼救，他就是那瘫软的布娃娃。只是霎那间，布娃娃似乎有了微弱的反应，看起来他还没有被黑洞彻底吞噬，他依然在用尽全力拼命坚持着，毕竟他始终相信：“我终将可以和你再次相见。”
为了更好地唤出歌者的感情，鼓手特意用鼓刷来触击架子鼓，从而产生独特的音效，而Carole King的钢琴也弹得足够出色，甚至能够让听众联想到向上帝或神父告解时的虔诚气氛。Carole听到此歌后当然大受震动，随即写出了一首“回应曲”You've Got a Friend”来给James奉献出自己的鼓励与支持，这样的一来一回也成为了流行乐史上的一段佳话。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历经岁月的洗礼后，两位传奇人物的友谊依然显得坚不可摧，这也让双方的歌迷都倍感欣慰。
”Blossom”相较于前面的忧郁名曲”Fire and Rain”似乎要明亮不少，“Blossom”依然是歌曲当中一个角色的昵称，她和主人公应该有过相当开心的记忆，所以当孤独感毫无征兆地袭来，他希望Blossom陪在他身边，带给他笑容，这样似乎两个人就会一起开心。悦耳的旋律，适度的配器，加上相对积极的歌词，揪心的感觉终于可以暂时抛到一边。但”Anywhere Like Heaven”又让听众的情绪随着歌曲的变化来回起伏，平常听上去如此畅快的钢棒吉他在里面似乎也蒙上了悲伤的阴霾，而James除了再一次向世人展示了自己写“悲歌”的水平以外，他终于提到了乡野，提到了田园，提到了青翠欲滴的辽阔草原。”Oh Baby, Don't You Loose Your Lip on Me”还是一首简洁直接的蓝调小曲，开头的录音室内部对话可以看出他们的放松状态，没错，想演奏好蓝调音乐，一定是要有那种“松”的感觉的。这里的歌词和音乐一样直接，但和A面第二首”Lo and Behold”一样，都给人一种还没有完成的感觉。之后James在专辑《One Man Dog》当中也收录了一些看似没有完成的短歌，似乎他自己也从这张专辑中得到了不少灵感。
作为专辑的结束曲，”Suite for 20 G”在编曲与制作上花费了不少心思。这首歌本身的创作过程便相当有意思，在筹备专辑企划的时候，唱片公司答应了James只要写出足够的歌来录专辑，他们就会给出两万美元的预算，这在当时来看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但James写到最后也还是差一首完整的歌，仅有一些没写完的材料等待完成，内心也是非常焦急。这时Peter Asher建议他将其中的三首未完成的歌组合成曲，这也成功为James争取到了两万元的预算，所以20 G指的就是两万元的意思（“G”即grand，与thousand dollars同义，感谢柠檬老师与词典的大力协助）。组曲由于涉及乐种上的巨大转换，所以录音的排场也是最大的，而这对于Peter来说已然是轻车熟路，他在James的上一张专辑里就祭出了宏大的管弦乐编排，虽然优美，虽然动听，但总给人一种溢满的感受，而到了这首歌，整体的元素搭配便显出微妙的平衡，效果非常惊人。在歌词上，James也在讨论着普世的情感表达，梦想、渴望、回忆……最终在R&B/Funk独特律动中万箭穿心，而这个“心”就是我们周围无处不在的音乐，就这样，整张专辑伴随着喧闹的音乐礼赞而就此画上句号。
音乐何以能够打动内心？靠的就是对人类普遍共通情感的萃取与释放。James Taylor作为顶级的唱作人，穿过无数的艰辛与痛苦，将自己当做祭品与被解剖的对象，折射出的是所有人都能产生共鸣的酸甜苦辣。音乐让James走出泥潭，让他获得新生，让他能够结交许多细腻温柔的好朋友。他如今依然在出新专辑，尝试描绘出一个不断在更新变化着的自己。他一生都在用自己的痛苦给他人缓解痛苦，所以真的，也许每一个听过他的乐迷，都应该欠他一个大大的感谢吧。
感谢老天，他最终挺了过来。
（摘自公众号“与捕鸟人”）
